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我的爱情像狗屎》涵宇 作者:涵宇 一、不相干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故事开始了。欢迎与我共享这段风景。 ——涵宇  周碟语。   这个世界上我没有遇到过比钱更能吸引我的东西。   所以说,我跟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   因为我非常地需要钱,所以它们格外的吸引我。有时候,为了得到它们,我也愿意小小的牺牲自己。因为我想我比谁都更清楚没有钱的滋味。而且我再也不想品尝这种滋味。   得到了钱,我便可以挎起背包由着性子的走。我相信我是个世俗的不能再世俗的人,但糟糕的是,我无法改变自己讨厌世俗的感觉。   这是一种穿了一双新鞋却又踩到一堆狗屎的感觉。   所以我的生活常常形成一个有些滑稽的圆形:从世俗中得到钱,然后让它们帮助我离开世俗。花光了钱,我又需要重新回归,尽力去得到钱。   我想我一直在寻找。   寻找什么呢?   我自己也并不能说得很清楚。我只是清楚的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并不为这世俗所有。最终也并不一定能被我找到。   但我想我恰好还有一些时间,因为我正好青春。   如果我不幸死了,还好我已经看过很多风景。   ********** ***********   刚刚从一个古镇回来,皮肤因为缺水而有些起皮。然而脸色却很好。旅行袋里并没有比出发前多出一些什么。倒是头发长长了不少,只是有些油腻脏乱。   很少有人知道周蝶语每次出去旅行都做了些什么。有时候连她自己不知道。通常回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洗头冲凉,然后睡上一天一夜。一起住的人很少愿意去打扰她。因为这时候只要她没有睡醒,似乎是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也无法撼动她。   她睡得很死。也可以说,她累得很彻底。   醒来之后,就是吃。   炒面,点一个辣辣的水煮鱼。她很快就会满足。   周蝶语比较讲究实际。房租交的很及时,凌晨回来也不大弄出声响。还有,从不轻易借钱给别人。面容清秀,有些素淡,不施脂粉。熬夜的时候,可以看见鼻翼两侧粗大的毛孔。然后拿些爽肤水、植物粉末或是什么菁华油补救。对事情不是那么汲汲以求,也没有那么不在乎。   挺容易相处的人。   这是和她一起租住房子的女孩子们通常给她的第一评价。然后就是熟识,之后常常讶异于她性格中的另一面。   “看不出来呀,蝶语。”她们常常这样说。然后嬉笑怒骂。   周蝶语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按照室友们的说法,“好好一个名字给糟蹋了”。老实说,她有同感。   她算容易相处,稍微有些疏离,因为周蝶语是常常要“外出”的。虽然每次回来睡醒吃饱之后,她都在忙着处理她旅行期间拍摄来的图片,但是她们也容易发现,这一段时间周蝶语比较的缺钱。   当她缺钱的时候,她会打扮得很漂亮。涂一层薄薄的粉,化了眼影,涂了唇彩,纤细的脚下踏一双摇摇欲坠的高跟鞋。仿纱裙摇曳多姿在步伐之后。   等到下一次外出旅行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一笔小小的存款,够她一路挥霍了。   ********** ************   濯玚。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个智商有些问题的人。爷爷说我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高烧让我的脑袋出了一些问题。   但是我想世界也许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改变。十几年后,依然没有什么重大改变。只是妈妈,她常常怨恨我无知,生起气来会狠狠的咒骂我,甚至打我。她不能再生出一个孩子,这意味着她这一生只能看着一个傻儿子过活。爸爸却不这样认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孩子。也许他们都比我聪明吧,所以他也渐渐的不再那么怨我。   只是爷爷很疼爱我。他活着的时候,常常说,濯玚啊,你可要怎么办啊。死去的时候,也依旧叫着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是从爷爷死去那一天开始,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们都对我开始好起来,连那些第一次见面的弟弟妹妹们也对我出奇的友好。我想爷爷也许多虑了,我活得很好。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爷爷的律师告诉我,他们不敢怎么样,因为爷爷遗嘱里的名字是我。我看着那份遗嘱里罗列的密密麻麻的款项,并不能明白它们的意思。抬头望着律师,他说,濯玚少爷,你只要简单的明白一点就可以,你很富有,超过你想象中任何一种的富有,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挥霍。当然,死之前,你必须来找我,把你的财产分给你的家人。   这些话我想我能理解。但是我只问了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死?   可是律师却说了一句我不是很能理解的话,这些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少爷。   从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了一个愤怒的人。   ********** **********   周蝶语正在化妆。好像在画工笔画。女人都有这个艺术天分,渐渐的就能把自己的脸当成一块画布,那些什么睫毛膏眉刷之类就变成了画笔,勾摹之间栩栩如生,光鲜亮丽。   “蝶语,小笼包,吃吗?”一个只穿吊带和短裤的女孩嘴巴塞得鼓鼓的,她的面颊粉红粉红的,很可爱。她最近一直很能吃,后来才发现怀孕了。二十四岁,不想要孩子。就去做了。   不过好像还是很能吃。“热乎着呢。”她嘟着嘴站在蝶语身后,“哼,又去哪儿鬼混啊?”声音又柔又媚,伸出一根手指在蝶语的腋下戳了一下。   “思思,别闹。”蝶语回头看她轻笑,“出去吃饭。”   “跟谁?男人?”思思抿着嘴笑。   蝶语不回答。   思思哼了声,转身回房。不一会儿,房间传来男人女人的呻吟声。   那个丫头爱看A片。   画布已经涂抹完成,效果不错。蝶语看着镜子中那张无懈可击的脸,眼神有些恍惚。手机轻轻响起来,听不出来的一种音乐,没有旋律,也不杂乱。   她没有接。只是把它塞进亮红色的皮包里,然后把一双冰凉的脚伸进了镶着水钻的高跟凉鞋。冬天呢,就要这样踏出去。女人都有自虐的倾向。   她进电梯,下楼。楼下的那辆私家车里立刻钻出一个矮胖的男人,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然后直直迎上来,“周小姐,您可下来了。”他打开车门,等到蝶语一双修长的腿收进去,便喀的关了门。   蝶语看着窗外。在下雪。雪不大。下得闷闷的,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悉悉索索不敢明目张胆的泪花。   她很快在华士豪廷的豪华旋转门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紫红色的旗袍上爬满镶着金线的黑蔷薇,肩膀上披一件白色的皮草。一条白皙的大腿几乎全部露在外面。她对着反光的门娇媚一笑。   几个月前,一个贵妇在这里跳楼自杀。她跳下来的时候,丈夫和儿子正在楼上参加盛宴。   她选择了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她毕竟选择了自己死亡的方式。在某个层面上说,她选择了命运。   蝶语每次走到这里,总是忍不住停下来,好像要想起些什么似的。不过,自杀还是很有勇气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是不可能跳下来的。跳,也不会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她心里想着。   “蝶语,你总算来了。”汤近辉一把揽住了她纤细的腰,“你可把我给急疯了。就等着你了。”   蝶语掩口轻笑,“汤总说得我好像个人物似的。”   “姑奶奶噯,快着点儿吧,你可不就是个人物怎么的。”   蝶语顺着汤近辉的手劲踏上了华氏豪庭的地毯,脸上笑咪咪的。      濯玚的23岁生日。他正在啃着一个鸡爪,有几滴油滴在了胸前,慢慢的在他白色的礼服上洇开来。他只顾大口大口的吃着,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华氏豪庭,他包了半个场。众多美女围着。   蝶语刚进来的时候,看见“尚影”杂志的老总宫发臣陪坐在旁边。她几乎是立刻转移视线。然后就看到那个正在啃鸡腿的少东。   果然,是个傻子。   大概是感觉到了注视,他也抬头看了眼蝶语,视线仅仅在她脸上停了一秒钟,然后就从她的颈部开始,扫过胸部、腹部,最后落在旗袍外光裸的大腿上。在那里定了3秒,然后移开了视线。   被一个傻子用目光抚摸了一遍,然后傻子无声的说,哦,你的腿看上去并不比我啃的鸡腿好多少么……   这就是蝶语的感觉。   “噗”的一声,反倒是坐在濯玚旁边的一个女孩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汤近辉笑呵呵的,“我说濯少爷……”   蝶语眼睛一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推了一把,再抬眼看去的时候,刚刚那个笑出声的女孩已经被一脚踹到了地上,嘤嘤的哭了起来。   她的雪白短裙上躺着一个鸡腿,刚刚濯玚少爷嘴里含的那个。   那孩子就怒气冲冲的瞪着趴在地上的小姐,直到她把眼泪用力收住,咬紧了嘴唇不发出声音。   “瞧瞧,这是怎么的,濯玚少爷。”汤近辉淡淡笑了下,满山满水都在那笑意中含着,“不是你生日么,这次就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你不喜欢饭桌上有人笑,这小姐不懂事,我们尽管把她打发下去就算了,啊?”   他走过去扶起那哭的梨花带水的小姐,轻轻说了句“快走吧”,另一只手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红钞。   那孩子已经坐下来,开始啃另一个鸡腿。   汤近辉殷勤拉开一个位子,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蝶语眼睛眨了眨,3秒后,决定坐下来。坐在宫发臣旁边。   “宫总,您好。”蝶语淡淡笑笑。   宫发臣转头看她,轻轻点了点头,“周小姐,幸会啊。”   蝶语笑得有些勉强,“原来是您要帮我引荐一位大客户……”   “啊,”宫发臣的声音一点也不含糊,“就是这位濯玚少爷。”   蝶语咧嘴笑了笑,心里有点发毛。“啊,啊。”她抿着嘴点了点头。   汤近辉已经走回来,也挨着蝶语坐下,“宫总,是不是可以上主菜了?”   “哎,你别问我啊,你问濯玚少爷啊。”   “嗳,看我傻的,”汤近辉起身,“濯玚少爷,你看主菜可以上了吧?”   蝶语却看到那傻瓜听到“傻”这个字,身子略略颤了下,没有回答。   蝶语却因此又看了他一眼。基本上,沉默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看的孩子。这个所谓有钱世界的圈子并不大,有什么事不出三天基本上都知道了。蝶语当然远远算不进这个圈子,不过好歹也知道“盛世”的继承人是个脑袋有些问题的孩子。至于纵横商场的濯老为何临终把一生基业交给他,也一度成了话题。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坏脾气的主子。   “濯玚少爷要买画装饰新开的子公司。我顺便帮你推荐了下。”官发臣淡淡说,“周小姐,该给少爷敬一杯啊。”   蝶语的脑袋有些发沉,可能有些感冒。她“哦”了一声,轻轻拿起一杯酒,慢慢站起来,又缓缓踱到他面前。   他正在啃着鸡腿,很油腻,手脏了就往裤子上抹,偶尔也用油腻腻的手去爬爬头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是这些动作放在一个这么高大的孩子身上……蝶语看着胃有些翻腾。   说些什么呢?谢谢赏识。多谢你买我的作品。啊,这么年轻就做总裁了啊。唔,谢你照顾啊。   这些句子像乌鸦一样从蝶语头顶呜啊呜啊的飞过去。濯玚照旧啃着鸡腿,仿佛不曾看见身边站了个人。   “那个,生日快乐。”蝶语轻轻把酒杯向前凑了凑。   孩子抬起头来看她,有些懵懵懂懂的,眼珠子几乎不怎么转。蝶语以为他噎到,刚要开口询问,他却忽闪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湿漉漉的,很漂亮。蝶语才看清他长了一双好眼。手里忽然一抖,那杯酒就被一只油乎乎的爪子抓了过去,然后沾满油的嘴巴贴到杯子上,喝光了里面的酒。   蝶语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然后她听到一个打饱嗝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干呕起来。   她慢慢走了回来。   汤近辉的脸已经皱成一团了。宫发臣始终清冷,没什么表情。蝶语往四周看了看,围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旁边莫不美女相伴。脸上都乐呵呵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蝶语又看了一眼濯玚。她慢慢喝下了汤近辉递过来的红酒。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掌握着你饭碗的那个人常常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主菜陆续上来了,蒜末生蚝,白灼龙虾,生菜叶配一块烤得上好的鸵鸟肉。才上了三个,蝶语就开始后悔昨晚没多吃点感冒药。   她看着美味佳肴,却毫无胃口。   整个饭局就是这样,濯家少爷包下了最为昂贵的会场来过个简单生日,身边陪伴的都是些莫名不妙不相干的人。   原来很多人的生日都是一样的。   蝶语想到这里,汤近辉的手在桌下不安分的在她光裸的大腿上摸了一把,蝶语瞪了他一眼,抬头却看见那啃鸡腿的孩子也瞪着她,她刚想友好的笑笑,他却把头别了过去。   他已经不啃鸡腿了。他现在正在喝一杯白白的牛奶。   蝶语又一次推开汤近辉的手。可是她并不烦躁。   至少,去俄罗斯的旅费她已经赚到了。   ********** **********   “怎么了,急着走?”宫发臣走出来。蝶语正站在阳台上,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你是认不出我,还是装不认识我?”他走上来跟她并肩站着。这里只是高一点,看得远一点。他向下看了一眼,“该不会也想从这里跳下去吧?”   “没。”蝶语偏头看他,嫣然一笑,“我什么时候有那种雅兴了?”   宫发臣呵呵笑起来,“还在到处跑啊,准备什么时候停下来?”   “不知道。”蝶语再次望下去,“就这么个命。”   “什么时候信命了?”宫发臣的声音略略的低沉起来。   “不知道。”   “女人还是得定下来。”沉默了一会,宫发臣说,“我这是作为朋友真心劝你一句。”   “你老婆说的?”蝶语的声音幽幽的。   宫发臣轻笑,却没有回答。      蝶语也觉得自己说错话。他的太太已经去世了。   于是两人都沉默起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噼哩啪啦的声音,他们惊讶的回头,看见刚刚上满美味佳肴的水晶豪华大餐桌已经被掀翻在地上,精美的食物和考究的碗盘混在一起,铺满地板。   蝶语略有些惊讶的看了宫发臣一眼,又看回去宴会厅。   那濯玚少爷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张牙舞爪的狠揍着某个不幸的人。等蝶语看清那个倒霉的家伙是个穿制服的服务员时,濯玚已经扭头走了,身后跟着一个戴黑边眼镜的随从。   一个人如果是个傻子就已经很悲惨了,如果还是个容易愤怒喜欢暴力的傻子,情况却很危险。   更危险的是,这个傻子有钱有势。   蝶语有些看不惯,她才迈了一步,手臂就被宫发臣牢牢抓住。   “这种闲事你也管?”他说。   蝶语没回答,也不知道从哪里上来一股气,她挣脱了他的手,就走了上去。   几年前,她大概能和那个有暴力倾向的傻子干上一场。但现在……   “起来吧,跟一个傻子没什么好计较的。”她走去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孩身边,孩子看上去年龄并不大,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挣开了蝶语的手,自己爬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的走远了。   蝶语追上去,“你不用害怕,不是你的错,桌子又不是你砸的。”   男孩倒是挺安静的。“谢谢。”他说。走了。   蝶语觉得他的背影很孤单。不知道为什么,拿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保存图片的时候才发现,拍摄的时候男孩正略略回头。她照到三分之一的侧脸。   原来今天还是有所收获。她笑了笑。    二、落水事件   蝶语:我知道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需要忘怀的。譬如,已经过去的爱,已经发生过的事,譬如,已经说过却未曾实现过的誓言。   譬如,放在心中太久从未说出口的爱。   去年在贵州黄果树瀑布拍摄图片,落水的深潭里突然出现一顶红色女帽。不知道哪个少女把它丢入了水中。   有些心事总是湿漉漉的。   海生说的那个碎石羊圈我始终也没有找到。他后悔没有在那里拍一张图片。我后悔没有问清羊圈究竟在哪里。   钱包里夹的半张素描图,已经渐渐看不到碳痕。      濯玚:他们眼中的世界跟我好像是不一样的。我说难受的时候,他们带个女孩子给我。我躺在床上,她在我身上磨蹭,我觉得很痒,叫她住手。她不肯听我的命令,我因此把她的鼻子打破了。   血流到床上。   林管家说因此我多花了一笔钱。   我只是心里难受。我并不需要一个女孩子来让我浑身很痒。   因此我把卧室里所有的瓶子都摔烂了。   今天,有人对我说,生日快乐。   *** *** *** ***   “思思,我那条湖水绿色的吊带裙你穿去了么?”蝶语从她装衣服的大塑料箱子里抬起头。头发很乱,在中午的阳光里丝丝缕缕。她刚刚起床,眼睛有点肿,脸色发白,并且发胖。   “你怎么睡了一觉就肥了?”思思照旧穿着小吊带,光着脚丫子跑进来,“我可没穿,再说了,我最近减肥,都没出去,就整天呆在家里。”   “我又没怪你,你紧张什么?”蝶语妩媚的撇了她一眼,“天气还冷着,我穿也不急啊。”   “得,留着你的媚眼吧,浪费在我身上多可惜啊。”思思慢腾腾溜过来,一双大眼睛亮莹莹的忽闪着,“说,最近又狐媚到哪个帅哥了?”   “切—”蝶语拉了个长声,“本小姐还用得着狐媚么,往街边一站自成风景。”   思思咯咯得笑了,“蝶语姐,你可越来越贫了。是不是给我带坏了啊。你不知道最开始你拖着个皮箱走进来,我还以为见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呢。”   蝶语笑笑,“没办法,本人就是气质好。”低头又开始翻箱倒柜。思思做了个晕倒的表情,颠颠的走了。   蝶语这个人,已经彻底不是当年了,自认为老油条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外星人不说话。跟少女时期整一个反版。这样也很好,生存嘛,社会大染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做人就要有这种牺牲小我的精神。年幼无知的个性张扬或是乖张跋扈早已被抹杀的一干二净。   找到了。蝶语拎出一条湖水绿色的吊带裙。脸色惨白的笑笑。在清晨的阳光里忽然带出那么点沧桑味道。25岁对一个女人来讲,其实是开始老了。红灯区的女孩子都只有十几岁,嫩的可以掐出水来。蝶语却觉得自己的青春已如一片老桑叶,被流年蚕食了。   二十分钟后,她已经穿上了那条湖水绿色的吊带裙。海生从海南岛买给她的。她喜欢这个颜色,就像喜欢海生所有的作品。   她默默在窗口点了一根烟。这是海生的习惯,架好摄像机后默默吸一根烟,然后就用那双灵巧的手控制焦距和辉度,拍摄出摄人心魄的图片。   蝶语背上她的白色大皮包就出门了。      天凤出版社的大楼不是很高,跟周围的建筑物比起来有点不起眼。不过这是圈内最为知名的摄影图片出版社。蝶语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的摄影集可以在这里出版,她要在扉页上写上一句话:给海生。   蝶语坐在计程车里,天凤出版社的标志物在她眼角飘过。   “师傅,左拐。”   车子开进另一个写字楼区,蝶语付钱下车。   绿洲出版社是一个很小的出版社。但是并不因为小就降低了门槛。蝶语想最好还是今天能够敲定,不然下个月不知道要怎么生活下去。她已经来了几次了,绿洲就差没当着她面把门甩到她的鼻子上。蝶语想最好还是在心里打一遍草稿,要说服那个固执的编辑,大概需要弹簧一样的舌头。   她站在楼梯里按下28楼,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心里默念了一个长篇大论:说服史上最固执编辑为你出画册之话术要点。   当电梯叮一声打开的时候,蝶语忽然发现大脑已经呈现空白。   “姐姐,到底出不出来啊?”电梯门口一个送快递的男孩带了一顶黄色的太阳帽,从巨大的纸箱后面伸出一个脑袋。   蝶语“哦”了一声,很麻利的走出了电梯。   蝶语敲了敲门,决定机智应变。她的这本摄影集是一定要出版的。   门忽然被打开,那个眼镜男编辑露出一张冰冷的脸,蝶语感觉有点窒息。继而眼镜男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个微笑,看得蝶语一口气没喘上来。   “周小姐来了,快请进吧。”   蝶语机械般的点点头,就见眼镜男冷冷说了一句,“小艾,倒两杯茶进来。”回头挤出一个微笑对着蝶语,“周小姐,喜欢红茶还是绿茶啊?”   蝶语笑笑,“随便都行。”   也许今天走了狗屎运么?眼镜男恰巧中彩票了,还是恰巧被天花板砸了脑袋。   接下来的事情出奇的顺利,也让蝶语隐隐有些不安。似乎太顺利了。   在她二十五年的生命中似乎是从没有这么的顺利过。有些人天生的倒霉,如果哪一天忽然不倒霉了,她会不习惯。   云里雾里半天之后,蝶语拿了一张支票走了。眼镜男很客气的出来送她。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摘下眼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睛很大,睫毛很密很黑。衬托得眼神更加无神空洞。   这曾经也许是一双很美的眼睛。蝶语忽然没有那么讨厌眼镜男了。因为他很爽快的答应了她的要求。要在扉页上写上那句话。   “周小姐你慢走,其实你下次不必亲自来了,打个电话我们可以派人去取样的。你怎么不早提呢,宫总可是我们最重要的赞助商啊。”   蝶语本来想要客气一句,结果最后一句话把她彻底颠覆到马里亚纳海沟底层。这时候门也毫不客气的挨着她的鼻子嘭一声关上了。   她转身进了电梯。掏出手机。   宫发臣这个名字应该已经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只是她并没有办法做到。忘记这回事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满腔怒火的找到了那个号码,满腔怒火的按了下去,却又及时的慌忙的按掉了手机。瞪着电梯上面不断变换的数字。   她根本不知道开口该骂些什么。   有些事情即使不肯放手也是丝毫没有办法的。   ********** **********   这一天蝶语的心情简直到了谷底。等到她捧着一束海芋到达海边的时候,她有些怀疑自己会不会跳下去。她不是感情丰沛的女子,却在最为青春的时刻把它丰沛的献给了一个男人。   海生——   海生——   海生——   她在心中大喊。喊得肺快要炸了。站立在海边巨岩上,海风吹得裙子鼓鼓的,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翠鸟。她最后得到结论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跳下去的。她是一个世俗女子,只会为世俗烦恼。尽管一直在逃避,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逃离。   想到这里她往前迈了一步。   然后胳膊忽然被人拽住了。   “你干嘛?”蝶语回头大喊,声音在海风里咸咸的。   “你干嘛!”男孩向着她大喊。   蝶语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人一片模糊,恍然意识到已经泪流满面,于是拼命抽出被握住的手想要擦一擦。结果这个动作引发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使得她在往后的几年里始终也无法想明白。      据现场目击者描绘:当时那个女的左手一扬嘛,手里的白色花就散开了嘛,然后她右手就跟那个男孩子推啊推啊的,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后退了一步滑下去嘞。那个男孩子啊,动作快的嘞,一下子趴下去就拉住了她的手。当时我们就在海边嘛,天气那么冷,那个女的还穿的那么少,掉到海水里要冻坏掉的嘞。男孩子么,就穿得挺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现在有钱人家的孩子还能这么善良的不多了嘞……(记者面色发黑,请问接下来呢?)后来就来了好多人围在那里叫他一定要坚持住。还有好多人在那里喊加油。不过后来,男孩子可能没有力气嘞,那个女的就掉到海水里去嘞,掉下去的时候就顺手把男孩子拖下去了。我们都在热烈讨论这是一起殉情案,他们肯定是姐弟恋,然后被家人反对,女的想不开就自杀,男的……(话筒被拿走)   本台记者报道,英勇救人的是“盛世科技”继承人濯玚先生。“盛世科技”……几年前濯老先生……而这位刚刚年满23岁的继承人……   ……   最后补充一点,落水的是人称摄影王子顾海生的师妹,目前正在出版一部摄影作品。   ********** **********   蝶语会游泳,掉下去问题不是很大,就喝了一大口海水。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掉下去的,只是手腕拉伤了。   现在躺在病床上,看着电视台的报道,一股火气油然而生,忽然觉得手臂疼痛,抬头一看吊瓶,血回流了,吓得她哇哇乱叫。蝶语有点晕血。   趴在床边休息的汤近辉,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看,也有点傻了。   “别动!”他一把按住了那个吓得面无血色的小女人,另一只手慢慢调节着针管。等到白色的药水慢慢往下滴,浓红的血开始流向她的身体,汤近辉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干嘛啊,跳海还不够,还要放血自杀?”汤近辉面色有些不好看,然而语气却放的很轻,反倒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你真活够了啊,蝶语?”   蝶语瞪了他一眼,“屁!”   “那你跑去那里干嘛,又不是第一次了。”汤近辉轻哼哼,“你脑子坏了?海生都走了多久了,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消停啊。”   蝶语沉默,继而轻轻笑了笑,“汤总,我饿了。”   男人抿着嘴角摇摇头,无奈又带着伤感。“我去给你打饭。”便转身推门走了。   蝶语只看着他蓬松走型的头发发呆。如果嫁个这样的男人也是不错的吧。也许她可以考虑嫁人了。一个女人到了25岁还没有一个可以嫁的对象,其实有点可悲吧。   可是那个什么烂电视台做的烂报道,从头到尾她成了一个新闻事件的三流女配角。她啪一声把电视关了。   门忽然被打开,蝶语头也没抬,“这么快就回来了,都有什么好吃的啊,汤总?”   没有人回答。蝶语感觉不是很好,抬眼一看,宫发臣正站在门口,手里捧了一束玫瑰花。他们长时间的对视了一会,蝶语移开目光。   宫发臣走了进来,一身黑西装高大挺拔。他随手把花放在了桌子上。   “干嘛呢,跑到海边跳水啦?”他一只手插裤袋,脸上带着温暖宠溺的笑。   蝶语垂下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头顶慢慢覆上来一只大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   蝶语把头歪向一边,“宫总,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言外之意,我们好像不是很熟。   宫发臣略略笑了笑。收回了手,“蝶语,两年没见你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宫总的变化倒是不小。”蝶语默默。   宫发臣踱去了窗口。只留了一个硬朗深沉的背影。“别这样,蝶语,没意思。”   蝶语抬起头,看到提着饭回来的汤近辉,满头大汗的笑笑,蝶语也忍不住笑,“汤哥,宫总也来看我了呢。”   一个汤哥听得汤近辉有点心惊肉跳,宫发臣也转回身,笑眯眯的跟他打招呼。“那个,我先走了。”他说。   “啊,宫总,您忙。”汤近辉笑笑,放下饭盒。   门就轻轻关上了。   汤近辉心里有些奇怪,不过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小桌子架上了病床,然后把饭、菜、汤分开摆好,一次性筷子掰开又互相摩了摩,放进蝶语手里。“快吃吧,不是说饿了么。我去问问医生怎么说,没事就回家吧,医院不是个好地方。”   门再次打开又阖上。蝶语低头开始默默吃饭。   汤近辉去付款的时候,护士小姐说有人刚付清了。汤近辉想想宫发臣离开时候的神情。他轻轻摇摇头。也好,有人付了,咱省下。   回去蝶语那里,汤近辉一个字也没提。   第二天,蝶语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接到绿洲出版社的电话,说样本出来了,让过去看看。眼镜男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略略有些兴奋。   “周小姐,这下广告费也省下了。”他说。   蝶语一脸茫然。   被我拽下海的那个小子呢?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顺便问了出口。   汤近辉苦笑了下,“濯玚少爷啊,还在家里躺着呢。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收拾。”   蝶语这下子脸色有些苍白起来。真的够倒霉。她坐在车里,沉重的闭上眼睛。   ********** **********   蝶语的海南之行立刻泡汤了。因为汤近辉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濯玚少爷的律师有请。   她匆匆忙忙过去约好的地方。跟律师打交道永远要小心。   “闵律师。”她点头之后,坐了下来。其实非常想要微笑一下,于是她努力的微笑出来了。   “周小姐,我来,是代表我的当事人濯玚少爷,来和你协商解决日前落水事件赔偿问题。”男人说话语速缓慢而冷静。   “啊,我不需要什么赔偿,我没有什么健康上的损害。”蝶语觉得他有些来势汹汹,可是怎么看也是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个,”男人笑了,“其实是我们濯玚少爷需要赔偿,他现在还昏迷不醒。他是家族性畏水症。你已经在精神和健康上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损失。”   蝶语有点发懵,不过很快笑笑,“闵律师,我不明白我怎么造成了这些伤害。畏水症并不是我造成的啊?”   “但是你直接造成了引发病况的事实。”   “我希望你能搞清楚,我自己掉下海都觉得莫名其妙。我当时只是站在海边。我怎么会知道那个什么濯玚少爷会突然跑上来拉住我。我是不是可以告他杀人未遂呢?”   “濯玚少爷在心理上的智商还属于未成年,他没有任何刑事责任能力。”男人端起水慢慢饮了一口。   蝶语有些气愤的站起来,虽然她一向认为自己是颇有定力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都不需要负责,别人却需要对他负责人。”   “呃,”男人抬头看着蝶语微微有些发红的脸,“目前看来是这样。”   蝶语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就是示弱。   她在心里默念三遍。然后一个笑容被她逼到脸上。她坐下来,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姿势暧昧优雅,慢慢吐了一个烟圈。闵浩忠移开了目光,淡淡微笑。   “做个傻子原来还有这种好处。”蝶语说,“但我也是受害者。根本就是莫名其妙被推下去的。现在还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律师要求赔偿。”   “周小姐,我看你情绪有些激动,不如我们下次见面再谈吧。不过请你近期内不要离开本市,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好吗?”虽然用的是问句,不过他并没有等蝶语回答就起身离开了。   蝶语愤愤不平的把烟熄了。然后起身离开。穿嫩绿色制服的小妹追上来,“小姐,您还没有买单。”   蝶语懵。付钱。   小人!!   ********** **********   走出咖啡厅,她拨了汤近辉的电话。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人需要一个发泄管道。结果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蝶语摇头笑笑。   刚走没几步,就看见街边一个卖墨鱼小丸子的摊主在跟一个少年争执。什么没给钱啊之类。   蝶语郁闷。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个摊位了,本来打算去多吃一点,现在……最好还是走远一点吧。   倒霉的时候,就算踩不到狗屎,天上也会掉狗屎下来的。   不过她却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忽然瞥见了刚刚那个不买单的可恶律师,他正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上去不像是好心要帮助平民百姓的人。   蝶语往前走了几步。果然!那个一身白衣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男孩不就是那个傻子吗?不是说还昏迷不醒吗?   就算天上掉狗屎,也应该理论一番,已经这么有钱了,竟然吃路边摊不付钱,竟然还要求赔偿?   蝶语快速走上去,才走了十步不到,一袋生的墨鱼丸子横空而来,然后在她梳成微卷的美丽头发上散落,像塑胶球一样弹到地上,蹦蹦跳跳往马路中间滚。蝶语刚想开口,就听见砰一声,那个盛满煮好的墨鱼丸子的锅被男孩拎起来摔到了地上。   他瞬间像个疯子一样,把旁边的桌椅搬起来砸了,把撑起来遮阳的大伞拔掉扔在地上。最后把桌子掀了。   摊主是个中年阿姨,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大哭了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哭的满脸泥水,看着觉得可怜。   蝶语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藏路上,路费突然丢失,连卡也不见了,就临时在当地打了一个月的工。就在这种小路边摊做过帮手。她知道生存的难处。   围着一些人在观看,但是根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话。就连警察也仅仅试图去扶起那个哭的痉挛的摊主。   蝶语看着那个男孩,全身上下都是暴力跟野蛮的痕迹。好像来自一个未开化的种族。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也一点不懂得愧疚。这种人怎么会有理可讲呢。   蝶语终究没有走上去。   假如你真的踩到狗屎,那你也只能自认倒霉,因为你不能去跟狗狗争辩。   闵律师始终站在旁边,没有打算采取任何措施。只是抬起手,揉了揉眉角。他好像只是在等待他年轻的主人发泄完怒火。   蝶语看了看那个少年,恰巧他也回过头来。仿佛回到落水之前的那一秒,她忽然看清了他透明的愤怒。   不管怎样,此非善类。   蝶语掏出纸巾在头发上胡乱擦擦,转身回去了咖啡厅,直奔洗手间。   一个女人不能允许自己蓬头垢面的走在大街上。   这是海生常常跟她说的。   对着镜子,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眼角冒出了一条鱼尾纹。    三、售书会   我想我的世界是一片混沌。我不知道是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如果这个世界错了,为什么我还要留在这里。如果仅仅是我错了,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这里。我害怕人类的眼神,并且对这种眼神感觉到愤怒。且无能为力。我想这大概和铁笼子里的狮子有些类似吧:并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依稀记得遥远本性。与人类并不相知,却不得不生活在他们无所不在的眼神中,并且没有力量逃脱。   律师说,这是法则。律师说少爷你应该庆幸,你生而富有。这样你的不幸就已经减少了几百万倍。   他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而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多么想要离开这里。我应该像个傻子一样生活,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傻子,虽然我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傻。   是全世界的人错了,还是仅仅只有我一个人错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连我的母亲也无法明白她究竟生下了一个什么怪物。   我想我无法祸乱这世界。我只能祸乱我自己。   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这些疯言疯语。   这样活着,真的很奇怪。   律师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就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着吧,反正你有足够的钱。   不要继续想下去,我对自己说,知道么,你的心智只停留在十岁,你是一头年幼的怪物。   ********** **********   闵律师离开他的房间,并且轻轻带上了门。   濯玚躺在床上,看着白床单,还有白色的天花板。他的房间也主要以白色为主。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就像躺在一个白盒子里,类似骨灰盒那样的东西,只不过它是白色的。   “怎么样?”他听见妈妈的声音。那声音很特别,有点急切,也有点漫不经心。当然,这个声音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任何意义。   “没什么事。他很健康。”   女人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放心还是因为失望。   “那么我告辞了。”男人的脚步声很轻,像一个律师那样轻。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律师,所以他的脚步声也具有律师一样的特质。   听到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他轻轻闭上了眼睛。知道妈妈进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有些颤动,于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他在等待。并且希望她能够快点结束。   可是这一次她竟然什么也没有说。静静站了一会,便走了出去。   濯玚爬了起来。头发乱糟糟的。他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瞪着天花板。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   他翻开手机。电话簿里除了闵律师,没有任何人。他们之间也很少用手机通话。除非他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任何紧急状况。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他不需要友谊,当然也不需要知识。他的心智无法再增长,他永远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可是他的身体已经长大了。他已经知道一些关于男人的事情,当然也是从闵律师那里的健康知识课上获知。   他说,濯玚你必须了解你的身体,不至于对来自它内部的躁动恐慌。   他想他永远也不会躁动,他只会愤怒。   因为他现在就很愤怒。   于是他悄悄起床,并且偷偷的溜了出去。   他总是很容易就能躲过防盗系统,对于这一类事情,他一向擅长,好像天生就知道怎样游戏。   十分钟后,这个傻大个就开始在喧嚣的市区游荡。他一步一步的走,就像走在游戏中扫雷的士兵。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想。   ********** **********   蝶语正在积极的准备去海南岛拍摄。她的资金已经凑足,器械也已经准备好,时间有的是不必花钱买。只是她觉得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困住了。   不过如果有谁认为周蝶语是那种轻易就会听话的人,那么他就错了。这是一定的。总之那个律师的话,蝶语准备自动屏蔽掉。   她反反复复的想了很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要思考的东西。人有时候真奇怪。脑子里装满了垃圾,却又苦苦思索。这跟大肠储存的粪便一样。只是粪便有一个固定的出口可以排泄。思维,却常常无法找到出路。   她把一双细致白嫩的脚伸进了一对大大的旧拖鞋里。然后决定出去走走。她的心里不愿意想起任何人,可是却有很多人在她脑子里晃荡,有点像灵魂。蝶语害怕那之类的东西。出门的时候又顺手带了一只手电筒。   等到她走上大马路,看到喧嚣的人群,才知道自己带了一个多么没用的东西。   不过还好,她没有忘记最有用的东西,那就是逛夜市必备之零钱袋。既然无法填充空虚的心灵,就暂且填充一下空虚的胃吧。   马路两边有很多大排档和路边摊,架起大伞或是棚子,桌子小而油腻,外地或是本地的吃客照样把这里挤得热闹。蝶语看到墨鱼丸子就有些忍不住,汲着拖鞋就把自己塞进了人堆里。   “阿姨,要一碗。”她笑咪咪的说。   塑料小碗里装上了八粒圆滚滚的墨鱼丸,撒点辣椒酱和番茄酱,然后插上一根竹签。动作又快又娴熟。蝶语和她的大T恤衫力尽万难从人群里挤出来,然后她极为满足的一笑,开始一边吹着气,一边咀嚼。   手机响了。她撩起T恤,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汤近辉。   “有什么指示啊,汤总?”她一边吞咽,一边含混不清的接通了电话。   “白天你打我电话,我手机没电。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无聊,想找你解闷。”蝶语一路吃,一路张望着其他的摊位。   “你当我是牛郎啊,还解闷。”汤近辉在电话里嘿嘿笑着。   “牛郎都长你那样啊,别丢人了你。”   “你什么时候学着这么损啊,周蝶语。当初真是给你骗了。”   “怎么,以为我是仙女啊?”   “自恋吧,你就。哎,不跟你说了,开会呢这会儿,我得进去了。”   “什么时候啦,还开会?”   “你以为都像你啊,男人以事业为重,散会了再打给你,别在外面晃太久。”   “知道了,妈——”蝶语收线。这次她看到了榨甘蔗汁的绿色小车,于是慢慢往那边踱。不知道为什么,接了这通电话之后,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有点沉重起来。   她,的确是变了很多么?为什么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真是好笑。蝶语重新掏出手机,想了想,然后发了一通短信给汤近辉。   买了一大杯甘蔗汁,淡绿色,甜丝丝的清爽。   “濯玚?”她有些惊讶。男孩正坐在街边石凳上,啃着一个汉堡。两条长腿交叠。头发有些蓬乱。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蝶语不自觉的放柔了语气,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关你什么事。”男孩瞥了她一眼,面包渣四处溅。声音很男人,语气嘛,果然只有十岁。   蝶语轻笑了下,看见他的光脚和拖鞋,还有手臂上几处擦伤。   “当然不关我的事。那再见。刚刚你就当听见狗叫了吧。”蝶语转身就走。   她知道他跟在后面,拉塔拉塔的声音,跟自己拖鞋的声音和着,像打着节拍。蝶语不当回事,照旧走。遇到小吃,买一点,遇到饮料冰激凌,也买一个,一边吃一边走。   夜风习习,树影在灯光中摇曳,空气中烧烤或是油炸的味道,酸甜带点油腻,闻着心里熨帖平和。   男孩依旧跟在后面,很有点冤魂不散的气势。蝶语回转身,“你一个小孩子晚上出来乱晃什么啊,你跟着我干嘛?”   男孩双手插口袋里,慢悠悠侧身望向另一边。摆出一副“你在跟我讲话吗”的样子。   蝶语觉得好笑。摇摇头,“我是不是跟你有仇?”   男孩懒洋洋的转回身。蝶语却发现他脸上带了那么一丁点儿迷茫,和一大片自以为是。   “你干嘛把我往海里推?”   “谁,谁推你了?电视上说是你把我拽下去的。”   “电视上说?你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明明站在那里好好的,你跑上来干嘛,跟你很熟啊?”   男孩的眼睛犀利起来,蝶语忽然有些后悔。糟了,不会被殴打吧?   “啊,别生气了,过来,姐姐请你吃东西。”蝶语立刻笑意盈盈,把怀里抱满的小吃统统放在石桌子上,“过来啊。”狗狗。最后两个字憋在心里没敢说出来。   男孩瞥了她一眼,站在那里不动。头转向别处。蝶语看见他左耳上一颗黑色的钻,在沿街闪烁的灯光中偶尔晶亮刺眼。忽然记起来他是一个有钱人。   蝶语坐下来,慢悠悠的开始吃东西。不知道忽然从哪里生出那么多耐心。   “说说吧,你跟着我干嘛?”   男孩终于很降尊屈贵的走了过来。   “坐。”蝶语正在把一块臭豆腐放进嘴里。   男孩坐下来,一双眼睛盯着蝶语的嘴巴。   蝶语忍不住笑,“就是有点臭,其实还是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男孩张开了嘴。   真是个少爷。蝶语决定今晚劝他打消关于赔偿的任何念头,于是也决定屈尊降贵的“服侍”他一番。   用竹签叉了一块,然后轻轻送进了他嘴里。“怎么——”   “样”字还没有出口,濯玚噗一声全吐了出来。然后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蝶语。像一头愤怒的狗狗。   蝶语忽闪着眼睛,“不喜欢啊?不喜欢你早说,别浪费啊。”然后叉起两块一次性送进自己的嘴巴,津津有味的咀嚼,含含糊糊的讲话,“我说濯玚少爷,我不明白你的那个什么律师为什么要我赔偿你,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推下去。”   男孩盯着她咀嚼的嘴巴,目光有些缥缈。令蝶语很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因为他们根本不一路。像是来自两个星球的人。   “我说我没有推你下去!”男孩很生气的吼道。   蝶语忽然很不幸的呛到了自己,拼命的咳嗽,眼泪大把的往外流。她两只手在全身上下掏,很遗憾没有找到哪怕一小片纸巾。有些狼狈,于是掀起大T恤捂住了脸。   当蝶语吃东西的时候,她很可能会想起某家餐厅或是某次愉快的用餐经历。   可是当她咳嗽的时候,她只能想起海生。   她站起来,说了句对不起,开始往回走。男孩跑上来,站在她面前。蝶语没有抬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样子很难看。“让开!”她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彼此听见,也可以让听到的人知道她心情不是很好。   “我真的没有推你下去!”男孩又说了一遍。   “我叫你放开,你有病啊!”蝶语抬起头,眼圈很红。她每次咳嗽都好像被突然暴打了一顿。   不过濯玚依旧抓着她,眼神迷惑又戾气。   “你听不懂人话?”蝶语的声音轻而严厉。她真的生气了,满脸不屑。她用力甩甩胳膊,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她轻蔑的笑笑,“既然你听不懂……”甩手一个耳光。   “我替你妈妈教训你,”蝶语的眼神很不屑,也有些飘忽,她的心里有些混沌,可是目光却清澈如一,“要知道尊重别人,懂么,小子。”   这一巴掌很结实,打得男孩有些懵。蝶语甩甩手。感觉,微疼。不过还是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对不起,”她勉强笑笑,“我先走了。”   濯玚这一巴掌挨的委屈,有一瞬间甚至很想哭出来。不过他忍住了。   “闵浩忠,过来接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总之过来接我!”他挂了电话。蝶语不知去向。   人类世界里没有濯玚这类物种。所有遇到他的人类不是过于不幸就是过于幸运。不过幸运与否,似乎难以界定。闵浩忠驾着车,很快找到了濯玚。   濯玚没说话,有些不大高兴的钻进车里。“来的真快。”他默默说。   “嗯。”闵浩忠笑着答应。与濯玚通电话的时候,他刚好听到一片嘈杂中传来钟楼的钟声。   “闵律师。”濯玚顿了顿,“人为什么活着?”   ********** **********      蝶语,我哪里不好,你不爱我?   蝶语,那么多女生喜欢我,你怎么就是看也不看我一眼?没见过你这么拽的女人……   蝶语,我觉得……遇到你真的很搞笑……你还要我继续等下去么?   蝶语,你是不是心里爱着谁啊?   蝶语,……哦,没什么,你饿了吗?      蝶语在大学里遇到海生,他比她大一届,是大学生摄影协会的会长。活泼爱笑,满脸阳光。摄影技术一流。那一次,在摄影展上,蝶语发现了自己的照片。拍得角度很好。   那一天,正是她人生里重要而奇怪的一天。蹲在湖边一颗石头上,姿势并不优美,只是蹲的很自在。她看着湖水里自己的影子,怀念自己刚刚失去的童贞。脸上的表情,现在显现在一幅照片中,她自己也看不懂。迷惑,也很诡异。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哎,你不是那个……”   蝶语回头,就看见满脸笑容的顾海生。当时她想,一个人怎么可以笑成这样子。   “你是她?”顾海生指着照片,脸上带着生动的光彩,“真巧啊,又见面了,你也是这个学校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蝶语迸出一句“再见”。硬生生截住了他的笑。   ……   手机响了。蝶语从被窝里钻出来,看着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汤近辉。   “怎么这么久才接?我刚散会。那群孙子,就他妈喜欢半夜开会,开了半个晚上也没有个什么结果。要不要出来宵夜……蝶语,怎么了?”   “没。”蝶语闭着眼,“我睡了。明天再说吧。”   “哎,你明天不是要去签名售书吗?场地我可都给你联系好了,你别到时候又不来。”   “嗯。”   “那行,你睡吧。”汤近辉嘿嘿笑着。   “汤总,”蝶语忽然有点内疚,“我想尽快去海南。”   “行啊,签完了你就去呗。”   “嗯。”蝶语点下头,“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见外了啊。再说,我不是也有分红嘛,咱谁也不欠谁。”汤近辉爽朗的大笑。   蝶语轻笑了下,“就为了那点分红?”语气淡淡的,“走之前,来找我吧。”   她把手机随便往床上一扔。重新蒙上了被子。   思思的房间里,正热火朝天,声音隔着两道门传来。然后传来咚咚敲门声,“杨思思你给我小点声!”   是鲁琦。拖鞋吧嗒吧嗒走远。   激烈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不过很快又高起来。冲击着神经。   蝶语在被子里闷哼了声。   ********** **********   签名售书会这天,天下着雨。本来就预期人不会多,这下子更加可以用惨淡来形容了。   凯莱大厦广场门口,竖着一块牌子。汤近辉似笑不笑的站旁边。   蝶语的心里隐隐有些难受。不喜欢雨天。影响心情。没办法,是俗人就得忍受俗人所有的毛病。   蝶语百无聊赖,随手抓起一本,慢悠悠的开始翻。有时候虚荣心作祟,蝶语也会不自觉的暗叹,不知道这些图片自己是怎么拍出来的。好像不是自己拍的,而是图片本身已经在那里,不过假借了她的手来面世。   几千本书,堆在身旁的纸箱子里,看上去有些湿漉漉的。蝶语轻轻翻着桌面上一本。她今天穿了一袭白裙,V型领。脚上一双球鞋。很干净,很平静。   汤近辉终于耐不住,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汤总,你回去吧,反正没什么人,我一个人就行了。”蝶语回头笑笑,“老天赏脸,让我这么悠闲。”   “那怎么行,我得陪着你。”   蝶语侧身看着他,很温柔的笑了。汤近辉看的有些闪神。蝶语常常笑,却以嗤笑为多。偶尔这么温柔的笑出来,连眼神也带着温暖。汤近辉随手抓起一本画册,有些掩饰的意味。   “周小姐,给签个名儿吧。”   蝶语抬头,看见思思和鲁琦她们。她睁大眼睛笑了,“你们来干嘛,真给面子。”   “给你捧个场儿。”思思娇嗲嗲的说。满脸红晕,撑了把粉红色的小洋伞。   蝶语看了看站她身后的男孩,高高的,眼神清澈,很好看。看见蝶语的目光,很温和的笑了,“ha ji mo ma xi de。”   是个日本仔。   蝶语点头微笑。   “我、喜、欢、你、的、画。”男孩接着说。   “谢谢。”蝶语接过他手中的画册,然后很潇洒的签了自己的名字。鲁琦呢,悄悄的对着蝶语眨眼睛。“你也来了,谢谢。”蝶语轻抚她的脸。   鲁琦刚毕业不久,在一家外企工作,是个很努力的女孩子。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另一个女孩子走上来,“周小姐,请给我签个名吧,谢谢。”   蝶语笑嘻嘻的签完了,还在签名的旁边画了一只蝴蝶。可是女孩子却没有走,有些不好意思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呃,可以每一本都签吗?”   蝶语看见她身旁三个大大的纸箱子,装满了她的画册。顿时觉得有点晕。   “呃,当然可以。”她说。汤总已经走上来开始把书一本一本递给她。   “啊,蝶语姐姐,你不知道我和同学们多么喜欢你。”女孩有些兴奋的喋喋不休,“哇,你画的蝴蝶好漂亮啊!呃,可以每一本都画吗?”   “呃,”蝶语后知后觉的笑笑,看了看那三个巨大的纸箱,“当然,可以。”      雨开始越下越大。   蝶语的售书会上就这么几个人,朋友,还有唯一一个的读者。她签名签得很辛苦,手腕都要断了。可是想到之后可以去海南,她就觉得可以马上获得解脱一样。   从上午11点一直到下午3点。蝶语成功的签完了三个巨大的纸箱,以后十年她都不想再写自己的名字了。   女孩子很感激,然后被一辆凌志接走。之后,一辆有些像搬家公司的大货车,把三个巨大的箱子搬走了。蝶语的签名售书会终于结束。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很疲惫的笑了,“走吧,去吃饭,我请客。”   “真的?”思思颠颠的笑着,一只手挽着日本仔,“浩二喜欢牛扒。”   “牛你个头啦,去吃大排档。”蝶语一声令下。汤近辉嘿嘿笑着,“蝶语,你跟朋友们一起去吧,我就不去了。”看到蝶语的目光,顿了一下,“有点儿事儿。”   “好。”蝶语点头,“谢谢你。”   汤近辉笑,“我心里知道。走了。”摸摸她的头,很宠溺的样子。   蝶语看着他离开,车库恰好出来一辆黑色法拉利。车子在她们面前停下,车窗摇下来,宫发臣露出半张脸,“蝶语。”他说。   蝶语怔了来。饿得有点晕。她很快淡淡一笑,“啊,宫总。”   语气淡的像白开水。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来看看就行了。不必每天来。——涵宇 四、吻   也许女人就是无法忘记最初的那次爱恋。无论那个男人是个多么该死的对象。当他第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我不能免俗的流下泪水。   我对自己说,周蝶语,是你把自己送来给他践踏的,你没有必要流泪。   事实上,你自己很高兴被践踏。   我的眼泪很突然的止住了。   ********** **********   宫发臣是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男人。那就是在他还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女人梦想中的那个男人。他令人向往,并且难以得到。他知道这一点,因此而更有魅力。他常常会很平静的告诉某个迷恋他的女人,“你知道,我想要的只是你的身体。”   女人依旧愿意前仆后继。一秒的得到,也许,也算一种得到。   蝶语得到这短暂一秒的时候,仅仅只有十九岁。   那一秒,宫发臣浓烈的气息环绕在她的耳边,他说,“我要你记住这一秒,蝶语,以后你生命中所有的此刻,你都会记起我。”   蝶语看到他噙在嘴边性感的笑意。她因为突然而至的疼痛张开了嘴巴。      她大口喝下了一杯伏特加。放下杯子的时候,看见宫发臣注视的目光。他略略笑笑,也仰头喝下了他的那杯。   “酒量这么好了啊。”他说。   蝶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Vic bar。有一只很好的乐队。主唱就是这里的老板。新西兰人。不会说中国话,却会唱很好的中国歌。   蝶语转身去听音乐。他们便很快的沉默起来。默默喝酒。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谈话。蝶语知道自己也并没有在听音乐。他们的呼吸慢慢变的凝重。蝶语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喷在她的脖子上。令她有些不安。   “我想……”回去了。她想说。   一只大手突然罩住她的头,粗鲁而迅速的把她压向他的唇。吻,很激烈,然而却是温柔的。   结束的时候,蝶语迅速低下头,“宫总,我先走了。”她把桌上倒满的那杯酒灌了下去。然后很单纯的笑笑。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了酒吧。   她走过繁华街道,走过天桥,然后终于蹲在天桥下面呕吐。   自从宫发臣从她生活中消失,她就再也没有喝过伏特加。它的味道还是这样浓烈。她却已经有些不习惯。可能,毕竟也老了些。   有些事情总是默默就变化了。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已经沧海桑田。   周蝶语笑笑。站起来,一个趔趄。然后站在路边,等待一辆计程车。   ********** **********   他刚刚从家里逃出来。又一次成功的躲过了防盗系统。也又一次在胳膊上留下了一道伤痕。他随便走进一家商店,去了洗手间,用水冲洗了一下伤口。然后用纸巾擦干。   并不疼。比起前几次,这次的伤痕最小。   他坐进一辆计程车,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张大眼睛想了想,说,你随便开,别停下。我有钱。   一只手却轻轻攥紧了那道伤痕。新鲜的血液被挤了出来。濯玚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计程车吱一声急刹车。濯玚的脑袋撞到硬台上。然后他听到司机的叫骂:你他妈没长眼!   濯玚想也没想,劈手给了司机一个嘴巴子,“好好开车!”司机有些诧异,抬脸望着他。濯玚转头,看到计程车旁边一个女人。笑嘻嘻的看着他们。好像刚刚差点被压死的不是她。   她摇摇晃晃的过马路。脚步倒是很从容,好像过度自信不会被压死。濯玚不知怎么地,忽然觉得她好像也挺愿意被压死的。周围车灯一打,濯玚忽然觉得那个女人自己认识。不过倒也不是印象深刻。   “走!”他吼。车子重新开起来。司机安静了许多,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车子开出不到三分钟。濯玚忽然听见自己静静说了句,开回去。   他的脑子里迸出了那个女人的样子。是周蝶语。他见过。   你干嘛要开回去?他问自己。   不知道。他自己接着回答。      蝶语已经有些清醒。只是身体还不听使唤。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间。   她知道自己这样走下去很有可能被车子碾死。脱了高跟鞋,拎在手里。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冒出来。她顾不上擦,想着要找个人把自己带回家。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汤近辉。   掏出手机,歪歪扭扭的在通讯录里查找。一辆车从身边擦过,吓得手一颤,手机脱了手,然后另一辆车飞过。她听到微弱的咔嚓一声。然后她含着泪,看见那只银白色手机粉身碎骨,飞向马路另一边。   蝶语急匆匆往前冲去。手臂被人拉住,蝶语走不动,她用力往前走,还是走不动。她看看手机,忽然明白过来,回身给拉住她的人一个嘴巴子。“妈的,手机!”她大喊。   濯玚有些委屈,有些生气,真想撒手不管了。他扬手也给她一巴掌,然后拦腰把女人扛上了肩。濯玚的这一巴掌,纯粹属于有仇必报。   蝶语满嘴酒气,她呵呵的笑着,看着马路对面颠倒的景象。“海生。”她喊了一句。眼泪流满额头。她的身体在濯玚的肩膀上一晃一晃。她闭上眼,更多泪水流出来。   半夜。蝶语醒来。头很疼。她伸出一只手,龇牙咧嘴的揉着太阳穴。然后起身找水喝。房间的灯都开着,家具很陌生。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才知道是宾馆。   心里有些转不过弯,然后就看到了睡在沙发上的濯玚。   这个神经质的小傻瓜蛋。   发现他满脸红红紫紫。蝶语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巴。刚想悄悄走开,那孩子就睁开了眼睛。腾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然后那张红红紫紫的脸就更红了。蝶语不知道他是因为害羞哪还是因为生气。   “是我掐的?”蝶语也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一摸他脸,粘粘的。是口红。   蝶语一急,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劈头骂道,“你不会洗脸啊!”   濯玚也气了,腾地站起来。俯视蝶语。很有一副男人的架势。   蝶语抬高了脖子,看着他。才忽然想起,濯玚其实是个成年人啊。比自己高大了不知多少。   “那个,对不起,我喝醉了。”她低下头。有些掩饰的意味,看到他手臂上新的擦伤,忽然声音又高起来,“你晚上到处乱跑什么啊。”掩饰的意味更重了。   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想,反正这也是一个小傻瓜蛋。不自觉笑笑。面色立刻冷了。   转身抓起电话,“喂,house keeping,给我送个医药箱过来。啊,顺便,给我送份套餐。”回身对濯玚吼,“去洗脸!”   药箱送过来。濯玚刚好从洗手间走出来,看见药箱上面那个红红的十字,眼神有点惊颤。蝶语想可能真是个孩子。没有很在意。抓过他手中的毛巾,把他按在沙发上,轻轻给他擦脸。   头依旧有些晕晕的。蝶语看着濯玚,愣了一会儿。好像看着自己。只是当时给自己擦脸的那个人,是海生。   蝶语的动作无限温柔了起来。孩子像头小兽,眼睛黑黑的,很漂亮,带着防备和机警,当然也满脸理所当然。蝶语想起刚刚他满脸的红紫颜色,就有些老大不爽。擦脸的力道忽然变重了。   濯玚吃痛“啊”了一声。蝶语随手把毛巾扔到沙发上。   开始上药。新伤加旧伤。双氧水消毒。然后上碘酒。蝶语的脸伏在他的手臂上,呼吸轻柔的打在濯玚肌肤上。她一只手很自然的轻轻按在他大腿,另一只手轻轻往伤口上涂抹。   濯玚龇牙咧嘴的忍着,神情有些怪异,蝶语抬头藐视了他一眼,“有那么疼么?是不是男人?”   男孩瞪她一眼,没出声。   腿上的那只手,像条毛毛虫,痒的他心发疼。蝶语的脸,微微的肌肤热度,还有她的呼吸。濯玚偏头看着她,一只手悄悄抓紧了沙发坐垫。他呼吸渐深,额头上开始冒出细细的汗水。   蝶语感觉到手下那条结实修长的腿慢慢收紧。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看见男孩瞪了晶亮的眼睛望着自己,面色绯红。   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常常忘记濯玚是一个成年人。于是清清冷冷的笑了。上药的那只手却加重了力道,“小屁孩,还挺激动。”   濯玚本来就忍的辛苦,心里更委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神思恍惚,身体像挨了鞭子一样抽痛。他因此变得非常气愤,像只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把蝶语压倒在沙发上。   他伏在她身上,看着她晶亮冷清的眼神。呼吸粗重。他感觉到身体底下一具更柔软的身体。他听从内心的声音,压倒了她,可是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并不明白。这一次,如何发泄心中的怒气,难道也暴打她一顿么?   不是的。他心里没有要打她,一点也没有。那么他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   濯玚停顿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蝶语偏头笑起来,然后又偏回头,正视着他,“你几岁了?”   “二十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怪异。   蝶语嗤笑,“没试过女人?”   濯玚没回答。他不知道她所谓的“试”是什么意思。   蝶语重又笑了,“可怜的家伙。”她扔掉手中的棉签,抱住了他的头,“你要试么?”虽然是问他,可是她已经轻轻按下他的头。   很柔软。很温暖。很美好。濯玚觉得自己脑子里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当他的唇被温柔的覆盖,温柔的吸允时,他停止了呼吸。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痉挛。膨胀。他被自己的变化吓到了,惊叫一声,想要跳开,可是头上的那双手轻轻拍了拍,无限温柔的抚摸安慰他。“不用怕。不用怕。”   他听见蝶语的声音,忽然身体一紧。他低低的吼了一声。内裤湿了。   仅仅一个吻。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觉得身体无比轻松愉快。蝶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把他推开。然后淡淡说,“濯玚,去洗澡。”   她像个皇帝一样,从沙发上起身,踱去餐车旁边,拉了把椅子,然后揭开盖在上面的白色餐布,先插了一块碧绿的生菜,慢慢吃起来。   “你要是洗的慢,我就一点也不给你留。”她抬头,对他笑了笑。很清淡的笑。   濯玚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他跑进了洗手间。   他沉浸在刚刚的沸腾一般的感觉中,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兴奋又羞耻。   蝶语正在外面大快朵颐。不经意抬头时,忽然发现客厅正对着大大的浴室,而且浴室是半毛玻璃的。她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高大、健康。有点像希腊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热衷的那种人体雕塑。   蝶语嗤笑一声,这个傻小子倒长了一副好身材。   濯玚期期艾艾的走出来,腰上裹着大大的白毛巾。有一瞬间,蝶语以为那是海生。神思恍惚。等到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一张脸近在咫尺。蝶语张嘴想骂,忽然给吻了。   很简单的吻,就是两片唇忽然覆盖上来。静静的,凉凉的,没有下文。   蝶语推开他,看到濯玚慢慢张开紧密的双眼,睫毛轻颤颤的,像个婴儿。“你干嘛?”男孩生气的吼,听上去竟有些底气不足。   蝶语笑,“这句话该我问吧,我是女的。”   濯玚瞪着眼睛,“我们刚刚不还那样了么。”   “哪样了?”蝶语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小屁孩懂得还挺多。吃饭!”   蝶语起身,走去浴室。想到那毛玻璃,有些犹豫,回头看一眼濯玚吃饭的小傻瓜样子,摇头笑笑,走了进去。   在哗哗的水声中,她的心里一片空白。今天她失去了海生送她的手机。那是他给她最后的礼物。   今天她也被宫发臣吻了。   再也不回去了。她心里想。因为回不去。   出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块头虽然大,然而趴在床上,却是一副没有安全感的可怜样。   面色宁静。看上去一点也不傻。   蝶语没有表情。门铃响。“小姐,您的衣服已经洗好了。”   ********** **********   飞机场。   “昨晚跑哪去了,打一晚上电话也不接?”汤近辉笑眯眯的嗔怪。   “出去喝酒了。”蝶语脸上架了一副墨镜,“手机丢了。”   “啊?”汤近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又点点头,“丢了也好,蝶语好好开始新生活吧。”   蝶语面色一怔,很快又微笑起来,“说什么呢,走了。”转身就走,看上去一点良心也没有。   “哎,”汤近辉跑上来,“用我的吧。”把自己的手机塞进蝶语手里。   蝶语有些怕被烫到一样,缩缩手,“别。反正去海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用不着手机。回来的时候,第一个通知你。……我走了。”   我再也不想拿别人的手机了。拿不起。   蝶语第一次没有穿高跟鞋,而是一双黑白两色的板鞋。在白色棉布长裙子下窸窸簌簌。   汤近辉看着她的背影。怔怔的。   “周蝶语小姐?”检票的空姐拿着她的护照,有些怀疑似的看着她。   “嗯。本人。”蝶语答道。   “不好意思,刚接到警局通知,您最近不能离市。”   蝶语懵。   看见汤近辉忽然跑上来,她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蝶语,电话。”汤近辉有些气喘的说。   “喂。”蝶语抓过手机。   “周小姐……”   “闽浩忠!你个小人,你跟我玩真的!”蝶语火冒七丈。拔腿就往外跑。   “蝶语你去哪?”汤近辉大喊。   “去盛世,找那个白痴智障。”她钻进了一辆的士。   这个女人,早忘记了她是坐了谁的车来的。   天哪,你怎么老以为她是个仙女呢,真他妈眼瞎了!汤近辉一边骂自己,一边往停车场跑去。    五、告白   阳光很好的样子。我站在盛世大厦最高一层。可以俯瞰我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我的,世界。   闵律师说,至少,现在这个世界是属于你的。   我知道我可以享受的也只有现在。   为什么不呢?谁叫我是个傻子。   傻瓜可以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必去担心谁来谴责。现在甚至连法律也站在我这边了,因为我竟然是个富有的傻瓜。   ********** *********   蝶语一路冲上了盛世大厦,毫不费力的推开了并没有刻意要特别拦住她的保安。   她太生气了。没有发现这一点。等到她冲进总经理办公室,看到西装革履的闵浩忠的背影。她很及时的顿住了脚步。3秒钟的停顿。然后决定转身离开。   “周小姐,既然来了,就索性谈清楚算了。”男人半转身回头看她,嘴角咪咪笑着,“免得夜长梦多。”他说。一副狼外婆的样子。戴着眼镜的狼外婆。   “夜长梦多?”蝶语呵呵笑起来,“律师的用词都这么奇怪么?”很优雅的走进去。   办公室很大。装潢很高雅。触目所及,有不少CS游戏画报和网游玩偶甚至枪具模型。充分的彰显,这的确是一间少年级别的总经理办公室。   蝶语没去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漂亮的黑发脑袋。虽然那个漂亮脑袋上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盯着她。并且仿佛充满了愤怒。   很幽深的愤怒。   “你不觉得你们做得有点过分么?我要去海南工作,你们竟然阻止我的行程。这批作品已经跟出版社签约。如果不能按时完成,是不是你们要赔偿我的损失?”   蝶语在沙发上坐下来,并且随意的翘起了二郎腿。她目光平视闵浩忠。所以只能看到他的腰。于是稍稍抬起了下巴,怒视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   蝶语没有想到,他沉默的移开了眼神,说,“我先出去了,总经理。”   门慢慢阖上。蝶语放平了腿,终于决定看向濯玚。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也正看着她。蝶语竟然觉得那眼神很深重。深重的让人有些揪心。也许是10秒的沉默么,她站了起来,白色的棉布裙子轻轻在腿边散开。   “我走了。”她说。微微笑一下,便走向那扇银色的门。   濯玚跑上来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非常用力,好像一头小兽在争夺食物。蝶语被吓了一跳。有些惊慌的回头看着他,“你干什么!”   她仅仅看到濯玚愤怒的双眼而已。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无时无刻的充满愤怒,仿佛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敌意。蝶语看着他,略略放柔了语气,“濯玚,你干嘛?”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她很容易就生出忧伤。明明是充满敌意和毁灭欲的一双眼睛,蝶语却常常生出一种错觉:是海生的那双眼睛,在闪亮。   只是海生的那双眼睛,总是满含朝气,总仿佛有一个发光的太阳在里面。   “濯玚?”蝶语笑笑,“你是不是觉得好玩?”   濯玚的眼神微微颤一下。他没有说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很奇怪啊。我跟你很熟吗?我仅仅卖给你几幅作品,然后被你推进了海里。然后你要求赔偿。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有别的矛盾么?你说清楚,我们解决掉。如果你说不清楚,就让你的律师来说。我真的很忙,我忙着去海南,你知不知道啊?”她拨掉他抓住她的那只手。对着他随意的笑笑,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闵浩忠竟然就站在外面。看到蝶语走出来,他淡淡的笑笑。   蝶语是真的生气了,“闵大律师!”她哼笑,“好了,我答应你的赔偿要求,要多少钱你就说,我一次付不起就分期付款,别他妈天天来烦我!”   蝶语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你他妈打电话给警局啊,我要做下一班飞机走。”   闵浩忠依旧淡淡笑笑,好像很无奈的样子。然后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周小姐,你马上出发吧,我安排了车在楼下等你。”   “那谢啦。”蝶语轻笑,从眉脚到嘴角都突然浮生清冷的娇媚。戴上墨镜,然后很窈窕的走了。   以为她会拒绝他的好意。没想到竟然这么爽快的答应了。甚至没有考虑一下。白色的裙子消失在电梯口。   闵浩忠转回头,看到濯玚站在办公室门口,像个孩子。怔怔的。   “濯玚,她走了。”他说。   “嗯。”濯玚走回去,关上了门。一会儿,又打开门,伸出脑袋,“我要吃肯德基。”他说。   “濯玚,”闵浩忠在那个脑袋缩回去之前,叫住了他,“你爸爸今天下午要召开董事会。”   “哦。”孩子怔怔的回答。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只是告诉你一下。”他说。   “嗯。”濯玚回答。并且彭一声关上了门。   手机响,接起。那边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闵律师,周小姐没有坐我们的车,她自己叫了出租车走了。”   闵浩忠笑笑。笑容竟然很灿烂。   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 **********      蝶语坐在海边。那块巨大的岩石上。看向远方的海。   海生说,不如我们坐船去很远的地方。什么也不带。   至少也带一架相机吧?   海生说,我只要带着你就行了。   她很想继续想下去。可是并不能记住更多。可见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暗笑。   只是坐着。   人总是要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孤独吧。   蝶语笑的很牵强。然后决定不要再想些什么。站起身来。   “姑奶奶,你怎么又跑来这里?”听见汤近辉的声音,就好象在海上漂荡了三天,忽然看见某个小岛上的炊烟一样。很粗糙的温暖。   “没有。就想坐会。”蝶语回头轻笑。   “不去海南了?”   “不去了。下次吧。”   “那……我送你回去吧。”汤近辉有些担忧的抓住了她的手。蝶语没有拒绝,头一次乖乖的跟着他走了。   汤近辉有些不敢相信的回头看了一眼,蝶语微笑,他便也裂开嘴巴很温暖的笑了。   蝶语知道,汤近辉所以一直照顾她,除了跟海生有些交情,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男人留在女人身边,无非想要一亲芳泽。除此,还有更高尚的原因么?   他从没有主动要求。蝶语也装作不知道。有时候大家都装的很舒服,相处的就越来越舒服。   “想上我吧,汤总。”蝶语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忽然说了句。   汤近辉低头盯着方向盘,沉默了一下。   “说不想是假的。”他抬头笑看着蝶语。   蝶语偏头笑起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相互看了一眼。蝶语笑,为他的坦白。汤近辉也笑,为自己的坦白。   “男人脑子里就那么点猫腻,有了家庭,也还是想别的女人。”汤近辉干干的笑着。有些不自在的意味。   他发动了车子。驶上了海边的公路。      第一次见蝶语,在海生的生日会上,齐耳短发,穿了一条白色棉布裙子,端了杯酒,低着头,打量着自己脚上的那双板鞋。很长时间不动。   他一进会厅就看到她。看着她把酒杯往嘴边一凑,像是在喝水。   然后海生走了上来,汤哥,给你介绍个人。他至今记得海生脸上那笑意,像一块芝士蛋糕……      “你错过了很多机会呢。”蝶语看着慢慢后移的道旁树。   “一开始以为海生那小子瞎了眼爱上你。后来才知道自己瞎了眼。蝶语,你是个好女孩,别这么把青春耗尽了。其实爱不爱的又有什么呢,海生毕竟也走了两年了……”   蝶语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扳了过来,然后吻了他。   他的脑袋嗡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吻持续了不到5秒,就因为一起交通事故结束了。   汤近辉的宝马Z4 Coupe很亲切的吻上了一辆凌志。   事后连赔偿对方车主加自己维修,还有一纸交通罚款单和公共设施损坏赔偿,汤近辉小去了12万。   汤近辉看着自己的爱车想着12万,简直肉疼。   真他妈的贵的一吻!更他妈气人的是,他当时脑子一热,根本就不知道那吻是什么滋味。      *********** ***********   总经理办公室突然传出巨响。   秘书处的几个女孩子不时的向这边张望。闵浩忠刚从资料室回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冲了进去。   “怎么了?”他轻轻问。   濯玚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扔到了地上。电脑碎的有点奇怪,好像先是被摔到地上,然后被肢解了。零件飞的到处都是。   濯玚摔过的电脑不计其数。但是这一台好像死的最惨。   闵浩忠眉头皱了下,“濯玚,你要学会控制自己一下。”   “我为什么要学!我为什么要学!”他气愤的吼叫,头发凌乱,好像一把乱草。   “濯玚,你到底怎么了?”他走上去,轻轻碰了下他的头。濯玚很激烈的推开了他,然后冲了出去。   闵浩忠追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电梯。秘书处人人交头接耳。他走过去,一个女孩子怯生生的站起来。   “发生什么了么?”他问。   “夫……夫人好像来过,刚……走。”女孩说。   闵浩忠点下头,然后快步走去电梯。   手机响起来,“别让他出事。”女人的声音淡淡的。   “你要弄死他吗,他是你儿子!”闵浩忠禁不住压低声音低吼。   “他的命是我给的,就算是我要回来,也轮不到你管。”电话挂断了。   他开始拨濯玚的号码。   闵浩忠的耳朵里始终一片忙音。      ********** ***********   思思和鲁琦都还没有回来。   蝶语穿了一件粉红绸子的小睡衣,煮冻饺子。准备开动的时候,才发现,煮成了一锅粥。   完整的没有几个。看上去还真是凄凉。   她的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有些血渍。   这就是她心血来潮吻了一下汤近辉所付出的代价。   她摇摇头,无限怜惜的叉起一个完整的饺子。   说不定今后几年她都要这样度过。竟然沦落到要分期付款。   有人咚咚敲门。   她把饺子送入口中,然后一手端着菜肉面皮粥,一手拿着叉子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她忽然被拥住了,大大的怀抱裹紧了她。   她张着两只手臂,那个饺子顺势在嘴巴里一滑,然后滑了下去,之后停顿在食道的某个地方,蝶语顿时缺氧。   “呃,”她刚刚发出一个单音节词,嘴巴就被堵住了。当然是被另一张嘴巴。   小家伙在她脸上乱啃乱咬,搞得他自己激动的气喘吁吁。   蝶语觉得自己就要被闷死了,扔掉手中的盘子叉子,劈手就往他脑袋上乱打,嘴巴终于和空气全面接触后,她激烈的咳嗽起来,觉得自己的脸就要被冲涌而上的血挤爆了。   那个饺子被硬呕了出来,在嘴巴里挤成一团渣,她仰头“噗”一声吐了出去,氧气终于到达肺部。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重生了。   然后就泪流满面的看到濯玚站在她面前,一脸食物残渣。还有胃液顺着那张英俊的脸往下滴。   蝶语擦擦泪水,往他脸上仔细看了看,“原来真是萝卜馅儿的。”她一边说,一边咳嗽着往客厅走。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关门。去洗脸。”   濯玚没有表情的关门。然后走去洗手间。   洗手间很干净。很整齐。不像他刚刚看到的乱糟糟的客厅。马桶盖上,贴了个粉红色的hello kitty。   他走去洗手槽,开始洗脸。脸有点烫。脑子里有点迷糊。洗好之后,抬头,镜子上贴了一张相片。三个女孩子。他看见蝶语,短发,手里拿了只网球拍,站在中间,笑得没心没肺。   他取下照片。“嘶、嘶”。两下。把蝶语放进了口袋。剩下的两半,不知如何处置,于是撕碎扔进了马桶。然后放水。   等到他洗完脸,坐到沙发上,他的脸还是一直很烫。   蝶语从房间走出来,睡衣外面批了件外套。   她很随意的坐到他旁边,看到他脸上还滴着水,就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帮他擦脸。   濯玚很满意她为他擦脸。他记得酒店里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帮他擦脸。他盯着她的红唇,觉得自己的嘴巴开始发痒。   于是他又一次吻上去。   这是他想要得到的。世界对于他是一个简单的存在,任何东西,只要想要,那么立刻开始行动。不计后果。也不需思考。   这一次,瞬间就得到了一巴掌。快的他没有看清她是用哪只手打了他。   他捂着脸有些委屈的看着她。   濯玚的思想中,看上去还没有出现惩罚这样的词汇。他大约觉得凡是自己想要的,那么便是对的。   这种“想要”简洁有力。   “就算是再可爱的小狗,如果一见到我就啃得我满脸口水,我也照样要踢他屁股。”蝶语把纸巾扔进纸篓,“说,你干嘛来了。”她忽闪一下眼睛,“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濯玚盯着她,“我不是小狗!”   表情和语气皆像个孩子。   蝶语轻笑,有一瞬间感觉很无力。就像是要你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解释天体运动一样。虽然语言看似已经相通。但是却并不能交流。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要跟他讲清楚。   “濯玚,你知道么,”蝶语努力寻找简单的解释方法,“女人和男人接吻,并不是决定要发展一段关系,那天晚上要吻你,只是一件不在预料中的事,我本身也没有任何的想法。我们完全是两个陌生人。”   濯玚的眼神清澈,他像一只小狗一样看着她。   蝶语摸摸自己的头,并不确定他是否听懂了她的解释。   “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吃鸡腿,我在和别人聊天。我们完全是不相干的人。”她点头,再点头,“明白吗,就是这样,我们偶然因为一件事坐在一起,然后就没有任何的然后。现在我们还是不相干的人。以后也是。明白了么?”   她征询一般的看着他。然后重新开口,“好了,你不回去吗?”   这句话之后,沉默慢慢降临,好像入夜后的山谷,突然降临了雾气一样。   濯玚脸上没有表情。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眼神清澈。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听懂她的话。   蝶语有些挫败。内心也有些不忍。为什么要跟一个孩子说这些呢?这些本是极为残忍的话,曾经也由一个男人对她讲过。   他说,蝶语,我们依旧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ai,并不意味着他要和她发展一段关系。   这段记忆忽然冲撞进蝶语的心间。她站了起来。   其实并不残忍。如果你不爱这个人,那么他对你说什么,你也不会觉得难过。濯玚,他是没由理由难过的。   蝶语打开门,微微笑了一下,“走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濯玚的脸上,依旧是懵懂的迷惑。然而那双眼睛已经是真切的愤怒起来。并且忽而忧伤起来。安静清澈的忧伤。   他站起来,高高大大的踱过来。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她。   “蝶语,我是傻瓜吗?”他的语气很认真。“傻瓜也是会爱人的。”   蝶语抬头。她有些想要发笑,这是一句告白吗?   她觉得自从重新遇到宫发臣,她的人生渐渐变成了一个笑话。   濯玚看上去很认真。可是他的确是一个傻瓜。是一个智商只有十岁的大男孩。他自己仿佛也很清楚这件事。   爱?令人痴笑。什么是爱?   “濯玚,”蝶语微笑着,很决绝,“就算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们也还是毫不相干的人。现在你了解了么?”   男孩的眼中迅速积聚了愤怒。还有泪水。蝶语有些害怕,因为濯玚,他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他太为特别。而蝶语,她并不想伤害他,当然更不希望和他有任何瓜葛。   他们不是同类。   濯玚盯着她,那种眼神,难以承托,根本不为人类所有。   他转身走了出去。   蝶语看见他眼角留下的那滴泪。怔怔的站在那里,无法挪步。    六、我走了   我说我喜欢那个女人。你会怀疑吗?   闵律师笑看着我,他说濯玚,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喜欢。不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停止去想念吗?喜欢,不就是如果不能得到,就宁肯死去么。   他说,你为什么会喜欢呢,你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一个人。怎会如此的突然?   他说,为什么是她呢?濯玚,也许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内心,你还是个孩子。想得到,和喜欢,完全是两码事。   我无法回答。这超出了我的智商。   ********** **********   蝶语打开门,一巨束玫瑰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伸出手,狂乱的拨开,然后喷嚏就轰轰烈烈的开始打起来。   然后玫瑰花束后面也惊天动地的响起了喷嚏声。哈啾!   玫瑰被扔到了地上。落地的瞬间,发出一种破碎的声音。   濯玚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以为这招有用的说。”   “濯玚!”蝶语忍无可忍,“拜托你!就放过我好不好?你呢,要不就去游乐园找小朋友玩,要不,就回家好好呆着。姐姐我已经够可怜的了,知道么?我快要神经衰弱了,啊?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转身就要走。   濯玚拉住她,“你怎么就不相信我?你就会惹我生气!”一张脸阴阴的。   “惹你生气,你讲点理好不好,我什么时候这么做过?”   “你就有的!”濯玚委屈的指控,很有娇宠的意味。   “我真的很喜欢你。”濯玚嗫嚅。   周蝶语,你的人生还真奇妙。怎么会被这样一号人物看上?她发誓真的不想伤害他。   濯玚看上去就像一只小动物。根本就不理解这个世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孩子一样,仅仅一时兴起。就仿佛不停的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猫一样。   “那,是这样的。”蝶语决定语重心长,“你也知道,你呢,只是长的高一点,壮一点,可是你的心呢,还是十岁的小朋友对不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你自己也知道对不对?”看见濯玚点了一下头,蝶语微微笑一下,“那小朋友是不可以谈恋爱的,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是怎么一回事。好了,现在乖乖走,姐姐有重要的约会。”   濯玚慢慢低下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蝶语有些不忍。   然而终于摆脱他,心里舒了一口气,走了几步,看见他依旧低头站在那里。   她叹了口气,又转回来,从金色的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块,“给。虽然大少爷你最不缺的可能就是钱,但是你去吃肯德基吧,你不是喜欢么?”   濯玚抬头,表情有些柔和起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然后露出小动物一般单纯的笑,“我把这张无密码、无上限的卡送给你,你陪我去吃,好不好?”   蝶语笑容顿住。然后直立,转身,大步走。   ********** **********   和出版社的人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蝶语一边和王总闲聊,一边往外走。   有什么办法,这样的应酬,总是不能少。对于周蝶语而言,她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应酬。如果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应酬,她会觉得孤单。   周蝶语,本来就是一个害怕孤单,又有些轻浮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是最喜欢应酬么?   如果你想把一件事情做到最好,最好的方法就是爱上这件事。   “周小姐,希望下次我们还有机会合作。”   “那是当然了,希望王总多多支持我。像我们这种小摄影师,最需要的就是您这样的伯乐啊。”她想想刚刚收到的支票,心里就无限甜蜜。   “哈哈。”男人笑的很爽朗,“听说周小姐不但是摄影界的才女,喝酒更是海量。有机会,还真想见识一下呢。”   “海量不敢当。机会当然有啊,什么时候王总有兴致,只管打电话给我就是了。”蝶语娇笑,眉角挑动,风情万种。   “那就现在去。”男人一手环了她的腰。   蝶语面色一秒的僵硬。“好啊,王总你可不要输给我。”   走出翡翠皇宫的大门,就看见濯玚站在那里。穿了一件薄薄的运动衫,瘦条条的站在门口。头发遮住了眼睛。   看见他们出来,他迅速走了上来。直愣愣站在蝶语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   “呦,”王总轻笑,环在蝶语腰上的手竟然无来由的紧了紧,“这不是盛世的小少爷么?”   濯玚仿佛不曾听到一样,还是直愣愣的盯着蝶语。表情安静。   他会懂得么,一个男人把手放在一个女人的腰上,意味着什么。   “蝶语,你带我去吃肯德基。”他说,顺便吸了一下鼻子。脸上慢慢漾出笑容。   蝶语的心安静了一秒钟。那笑容太干净,让她感觉有些刺目。   像是海生,那张清澈年轻的笑脸,他总是要轻声说,蝶语,你饿了么……   “呃,我们去喝酒吧,王总。”蝶语转开眼神,一个孩子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他总会有觉得游戏乏味的时候,那时候,自己会走开。   所以直接把他当空气处理了。   她很袅娜的上了王总的白色宝马。   车子开出去,无声而迅速。   “怎么会认识那个小傻瓜蛋?”王总忽然偏过头问。   “啊?”蝶语轻笑,“王总喜欢什么酒?”   ********** **********   酒过三巡,开始胡言乱语,称兄道弟。桌子下面的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周蝶语,笑得娇美如花。男人的那只手,已经滑到了她的大腿。她没有推开。依旧默默笑着。   然后继续喝酒。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姑且闭了眼。   握住她腰的手,忽然往里收,一张嘴就要吻上来。蝶语低笑,偏头,抓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   男人也吃吃的笑起来。只是并不放弃。一双眼睛盯着她,脸上是充满意味的笑。   “你不愿意,干嘛还要跟我来?”   “呃,”蝶语挺了挺身子,“不是说来喝酒么?”   男人笑,“是,是这么说的。”举起被子碰碰她的,很爽快的喝下去。   蝶语也笑,喝光杯中的酒。   “喝酒像个爷们。”男人撇撇嘴巴,眼神有些迷离。   蝶语听不出是赞美还是什么,索性不说话,只微偏了头,勾起唇角笑。   “去下洗手间。”她起身。然后转身。   在巨大的镜子中看到自己。   很长时间的看着。水龙头的水哗哗流不停。喧闹的音乐隐约传来。内心空旷。脸上的妆容精致的很脆弱。酒精已经令精神恍惚。   依旧只能定定的看着自己。   你的人生,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要怎样的过?   洗洗手。然后走出去。   濯玚站在门口。米色运动衫,卡布其裤子,一双球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我饿了,跟我去吃肯德基。”他说,笑眯眯的,像一汪春水,无限期待。   蝶语忽然怒火上扬,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噼里啪啦的从舞池中穿过,走到男人面前。   她站定在那里,轻轻松了濯玚的手,声音妩媚,“王总,我们去跳舞。”   拉起男人的手,进了舞池。   抱得很紧密。在音乐中摩擦。   蝶语烫得卷曲的长发随着节奏荡漾。她趴在男人的肩膀上,巧笑倩兮。   濯玚眼神忽闪,站在吧台,看着她。   终于他还是走上来,走进舞池,站在男人身后,看着蝶语。   他抓住了她,用力拽开了男人,鼻息浓重。喧嚣的音乐中,蝶语静静看着他,一副静观事态发展的样子。   濯玚终于还是孩子气的急起来,“你干嘛就是不相信人的!”   “你想要怎么样!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就是这样活着的。你到底懂不懂?”她耸耸肩,“我真是疯了,要跟你讲道理。”   “可是,你不是喜欢我么?”濯玚在舞池中大叫。   蝶语抬头看他,她气的颤抖起来,“谁喜欢你了,谁会喜欢你个小毛孩子?我他妈谁也不爱,就是喜欢有钱有势,你是谁啊,屁都不是的一个的小傻瓜蛋,我凭什么喜欢你,等你长大了再来找我!那也看姐姐我心情好不好!你懂不懂,这么说还不懂么!别再来烦我了!”   “你骗人!”濯玚哭起来,“你明明爱我的,你不爱我怎么会那么吻我,你不爱我,怎么会跟我上床?”   “我什么时候跟你个小屁蛋上床了!”蝶语气的无力,“濯玚!你听好了,我不爱你!就算我会爱你,那也是母爱!母爱懂不懂!你回去问问你老爸,还要不要娶,我会考虑的!”   她挣脱了自己的手。脑子里群莺乱飞。即使在发火的当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气愤。何必要跟个孩子如此计较。可是,为何这样的难以控制情绪。   濯玚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张脸哭得很花。他咬紧唇,压抑的哭泣。眼泪噼里啪啦。   她感觉不忍。他不过一时迷恋,何必如此残忍。可是,她也并不完整,她也有很多伤痛。没有任何精力,陪一个孩子扮家家。   转身,看见舞池里惊讶的人群,还有出版社的王总。   “对不起,王总,我先走。下次我们有机会再喝。”她无力笑,只抿抿嘴角。   “你骗人的!那不是母爱!你明明爱我的!”濯玚大喊。撕裂一般的声音。   蝶语忽然顿住脚步。   并没有任何感觉。这样的一句话,也许只能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仿佛是真的,爱得歇斯底里。就像她的童年,曾为了向母亲要一只风筝,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得黑天暗地。   只是一心想要得到。   有生之年,有认真想要得到的东西,也许是一番美好体验。   只是,濯玚和周蝶语,根本就是荒唐的无以复加。烦不胜烦。被一个神经病患者纠缠,这跟被鬼纠缠有什么两样。   蝶语,依旧抬脚走人。毫无眷恋。      濯玚的眼泪,忽然停了。他的脸,苍白的像纸。   ********** **********      很长时间他独自怀念。在花圃里坐着。阳光热烈。他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些什么。只觉的就要被春天的阳光淹没。   生活于他不过是一天一天的转。只是现在,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个让他自己困惑的东西,那就是周碟语。   为什么会感到困惑?   或者说一直活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感觉到困惑?   这个,濯玚自然是不能解释。然而即使闵浩忠,也是不能解释的。当濯玚告诉他说,他想要周碟语。他很不自然的怔住了。   他长久的坐在阳光里。   闵浩忠则长久的看着他。自从在洲际的灯红酒绿中被找到,迷路小动物一般的盛世继承人,他就一直安静着,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父亲,盛世的现任执事者,忽然问了一句,“他是不是又发作了?”      濯雅茹,本姓林。嫁入濯家,随了夫姓。是看上去高贵自制的女子。她此刻也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的脸上有一个笑容。很美丽。   闵律师,他看来确实是长大了。她说。   闵浩忠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他最好不要现在发作。”女人轻言轻语。   “你会怎么做?”闵浩忠淡问。   女人没有回话,转身离开。   她穿了碎花的吊带短裙,流苏披肩。那些暗紫色的流苏随着脚步,一晃一晃。   ********** **********   蝶语从酒吧的休息间里出来,发现阳光非常耀眼。她的脸色苍白,露出宿醉女人常有的疲惫。长发凌乱,像是晒干的海草,蓬松而散发潮湿的味道。   站在街角。   点了一根烟。用力吸了一口,然后开始咳嗽起来。渐渐就变成剧烈的咳嗽。她抬手擦擦嘴角,更加狠命的吸。更加用力的咳嗽。   烟很快被吸尽。灰烬随意散落。她把烟蒂随手扔在风里。   落地后,用高跟鞋细细的尖踩了下。   然后伸出手。一辆计程车立刻停到面前。   她钻进车里。几乎是一钻进去,就睡着了。中途被司机叫醒,小姐,要去哪里。   她含含糊糊的说了个地点。   第二次被叫醒的时候,她眯起眼睛向车窗外望去,看见一大片的阳光。长久的凝视。司机大声的喊叫。付钱,然后下车。   钻进自己的小卧室之后,她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眼睛充血,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浓妆化开,乱糟糟的贴在脸上。   周蝶语,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打电话给汤近辉。他轻轻的道歉,说正在开会。说散会后马上过来。   周蝶语轻轻笑起来,“你还要躲在他身后多久?”   她站在镜子面前,慢慢褪下了衣服,一件一件,直到□。年轻的裸体,散发柔静的光泽。她静静看了几分钟,然后从旁边捞起一件浴巾,披在身上,然后走出房间,走进浴室。   昨晚在pub见到宫发臣。   好似她的生命总是无法摆脱掉这一个人。在她得意失意的时候,提醒着她,这就是你的过去你的历史,你的悲怆你的欢乐。只要他一出现,你就像一只玩偶一样,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有时候,恨不得杀了自己。你为什么不跟海生一起死了算了呢,这样的活着,实在是不如死了算了。可是你呢,却不能去死。你没有这个福气去超脱。   她恨自己,明明知道不该这样下去,却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出口。   她感觉到手腕一阵冰凉。然后把头沉到浴缸底部。   意识被窒息,有些恍惚。远远的听到嘭的一声,沉闷,逼仄,好像是从自己的脑袋里发出的爆炸声。   “蝶语,蝶语……”她听到几句喊声。终于陷入黑暗中。   ********** **********   “醒了?”汤近辉的面色有些灰,看到她醒来,还是勉强笑了笑,“想吃点什么不?你嫂子熬了猪血粥,现在可能有点凉了。我拿去给你热热。”   他刚站起来,蝶语伸出手抓住了他,“不用了。”   汤近辉回过头来,嘴角扁了扁,终于忍不住了,“不是我说你,蝶语,你老是这样就不嫌烦么?两年了,我天天不是往海边跑,就是往医院跑,你也可怜可怜我,下次去远一点的地方,真要死,也不必打电话给我……”   他的话生生顿住。蝶语的眼角已经滑下大串的泪水。   汤近辉叹了口气,坐下来,拿纸巾轻轻揩干她的泪,“蝶语,以后,海生父母那儿,你就别去了。钱,寄过去就行了,非跑一趟干嘛呢?次次还不是一样,你这又是何苦?就想要那么一顿骂么?”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   汤近辉苦笑,“久病成医。”   蝶语痴痴笑了笑,笑得眼泪也流出来,声音很平淡,“我没想死,就是心里不痛快。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不会这么快死的。”   “不痛快也不用每次都割同一个地方。你不知道你把浴室弄的,全是个红的。好歹,还住着另外两个女孩子,我是习惯了,你就不怕吓到人家?”汤近辉摇摇头,“光进屋救你的那个小子,就吓得够呛,我一进来,他早就傻在那里了。”   蝶语看他,“谁啊?”   “盛世的那个傻小子。”汤近辉起身拎起保温壶,“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去你那儿。”走了出去。   蝶语听到外面几句对话,门打开后,就看见了濯玚。她坐了起来。   濯玚走了进来,没有说话。两只手不停的绞着。蝶语大概明白过来,“濯玚。”她叫了一声。   男孩有些受惊的看着她。   “去洗手。”蝶语又喊了一声。   男孩站着不动。   蝶语摇头,下床。心里有些不忍。拉过他的手,牵着去了病房里侧的洗手间。   在水龙头下,慢慢揉搓他的一双大而柔软的手,上面有些陈旧的疤痕。水盆里很快积聚了红色的水,又很快流走。蝶语挤了洗手液,搓出泡沫,然后在濯玚的手上轻轻搓洗,最后冲水,仔仔细细的冲洗干净。撕了纸巾擦干。   像是照顾一个孩子。   末了,又把他的手凑到鼻子上闻了闻。洗手液的柠檬香味。   濯玚静静看着她。安静的像个泥塑娃娃。只是眼神清亮。一直盯着蝶语的脸。   “好了,洗干净了。不要害怕了。”她说。   然后她不再看他。松开手,径直走出去,回到病床上躺好。   濯玚跟着走出来,立在床边,呆了一会,又坐下来。   一时有些尴尬。只因在酒吧里那场当众表演的秀。   蝶语内心不爽。但愿他忘了才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濯玚开口。   “什么怎么做?”蝶语瞟他一眼,“你又跑来我这里干嘛来了。都跟你讲了不要来不要来,你就是听不懂还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就是来看看。”男孩脸色立刻阴起来,声音也抬高了,“看看你不行么?”   “我说,你干嘛缠着我啊,你知不知道很烦啊。”蝶语的语气虽然轻,然而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她是生气了。濯玚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然而毕竟还是有些智商。   “知道了。你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走了。”男孩站起来,跑走了。跑了一半,又转身回来,“周蝶语,我真的走了。这个还你。”男孩的脸有些怒气,因为这怒气,脸也有些发红。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硬纸片,扔到白色的被单上。   蝶语拿起来一看。   一张小小的照片,被揉搓的变了形。   是自己。握着网球拍。干干净净的一张脸。   洗手间镜子上不见了的那张照片。   她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濯玚。眼神一凛。   不期然,小家伙却冲上来,狠狠的吻了她,她柔软的唇重重撞上了他的牙,疼得她想一巴掌扇过去,却因为突然而至的轻轻颤抖停住了。   如果她的感觉没有错的话,流到她脸上的,应该是那孩子的眼泪吧?蝶语心里忽然就一千个不忍。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   明明拥有一副成年人的身体,却只有孩子的心灵。人的灵魂跟肉体真的可以这样共处么?他,至少不会是快乐的。   她忽然就安静下来,任由他吻下去。   他的吻技依旧没有什么进步。乱糟糟的,就是一个孩子胡乱的亲吻。蝶语忍不住按住了他的头。   孩子张开眼,有些迷惘的看着她。重新闭上眼睛,轻轻一个啄吻。   轻轻地,像雨丝飘过。   蝶语只觉得脑子“当”一声。   她伸出一只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他。   男孩乖乖的停在那里。紧闭双眼,睫毛忽闪。五官柔静安详。   “蝶语,”他的眼泪流下来,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这次我真的走了。”语气很可爱。就像是孩子们的游戏:如果你不把玩具给我,那么我真的走了哦。   “嗯。”蝶语机械的点点头,“走吧。”   男孩果然起身走了。这一次,走的很干脆。门腾一声,骄傲的关上。   蝶语怔在那里。神经质的呵呵笑起来。   “蝶语,”汤近辉刚好提着保温壶回来,一只手放在她额头上,“你撞邪了?”   “嗯。”她愣愣的点点头,“真撞邪了。”    七、征婚启事   “真的决定了?”   我点一下头。   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好像要安慰一只小小的狗。是的,小小的狗。在这个巨大的家里,我大约就是一只滑稽而愚蠢的小小的狗。   “濯玚,是真的决定了么?”   我抬头,说“是”。   “现在你是明白的对吧,是自己要决定的,对吧?”他重新问,仿佛一再的要确定。   我轻轻笑。人类就是很奇怪,为了不必以后自己负责任,总是要一再的确定别人的回答。就好像,餐厅里,做完记录的侍者,总要重新报一遍你所点的菜单。   可是闵浩忠,他对我而言,就像是父亲般的存在。   有时候,甚至超越了父亲。   于是我郑重的回答,“是的,我决定了。去告诉妈妈,我真的这样决定了。”   ********** **********   飞机在三亚机场降落。是在晚上九点多。蝶语忽然感觉自己闻到一股海洋的味道。   小杨来机场接她。汤近辉的朋友。又瘦又黑。   蝶语没有认出来。因为汤近辉拿给她的照片里,是个白且矮的胖子。   “周小姐吧?”他伸出黑瘦的五个手指拉开车门,“走吧,汤总已经招呼过了。”   蝶语有些犹豫。“你是小杨?”   “啊。”他嘿嘿笑着,“海岛的风疵喽人,是个铁就生锈。认不出了吧,之前还见过呢,海生开影展那会儿……”   他的话忽然生生顿住,展开满脸的皱,干干的笑了几声,“走吧,酒店已经订好了。先住下,明天带您去逛一下。后天去海口。到了海口,可就等于是回自己家了。”   蝶语也跟着笑一下,上了车。   小杨订的房间,在六楼。他们搭电梯上去,小杨送她到房间,然后道晚安。他的房间在隔壁。   蝶语冲凉,然后拉开厚厚的窗帘,裸身套一件大的旧的薄羊毛衫,坐在大大的窗台上,抽一根烟。   ********** **********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所有秘密都是公开的,但是你只能在心里明白它是公开的,任何时候都要把它当作一个秘密来对待。”   濯玚正襟危坐,后脑勺看上去单纯无辜。“说的简单点,律师。”   闵浩忠扶了扶额头,“简单点,就是少说话。”   濯玚点头,“记住了。”神色有些黯然,“直接这样告诉我就行了。”   闵浩忠摇头,“成年人的说话方式你总得习惯,并且学会。不过我不介意你像背课文一样背下来。”   “知道了,”濯玚眼神耷拉下来,“背课文我还是可以的,我会好好背的。”   他把笔记本扔到旁边。忽然长时间的静默。   闵浩忠轻轻的温柔的笑了下,拨通一个号码。   濯玚静默,只听见闵浩忠耳语般的几句话。   然后他听见闵浩忠扣掉电话的声音,然后他淡淡笑笑,说,“周小姐,现在,在海边呢。”   濯玚那个黑黑的脑袋,始终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 **********   周蝶语在午夜12点打开电视机。   然后在12点20分拨打了小杨的手机。   “送我回机场。我要回去。”她的声音急迫而且颤抖。   眼睛里充满泪水。她努力把眼泪控制在眼眶里。那时候,她一心想要回去,并没有想为什么。   只有宫发臣才会让她这样失去理智,无法控制。   他再婚了。   这一次他娶的是国会会员的千金。郑宁宁。   那个女孩,蝶语见过。售书会上,让她画了足足三个小时的蝴蝶。   呵呵。简直是一个大笑话。      他竟然娶一个小女孩。郑宁宁。她满二十岁了吗?   还在读书。那个小女孩不是还在读书吗?      他们的重逢到底算什么?   周蝶语你又在奢求什么呢?你以为那算什么。      小杨把她送到机场。什么也没说。   她在机场坐了一夜。   内心空闷烦乱。知道自己又回去了几年前的周蝶语。狼狈可笑。   小杨始终坐在旁边。蜷缩在座椅上,打着瞌睡。   蝶语很久之后才发现,他一直没有离开。      小杨和汤近辉一样。市侩凡俗。却淳朴善良。   海生的朋友,似乎都是这个样子……   周蝶语,你真可笑。   她用力的捶打胸口,大堆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蝶语轻轻叫醒小杨。并且对着他笑了笑。   “我们回去吧。”她说。   小杨揉揉眼睛,“回哪儿?”   “回酒店。”   “噢。”小杨回答的很干脆,起身就走。依旧没有多问一句。      蝶语站在海南机场黎明的天空下。微微抬头,仰望一片初始的清朗。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上车。   ********** **********      濯玚回到家的时候,父母正在吵架。   他们的吵架是很少声息的。却让整个客厅都充满肃杀的氛围。   濯玚穿过客厅,光脚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空洞的声音。   他们并不看他。他也并不看他们。      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爷爷的遗嘱确立了他在家族的地位。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   他们当然只能这样看着他。   他进去房间,关门的时候,听到父亲的声音。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选择离婚。”   濯玚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停下来,等待妈妈的回答。   “我当然也希望离婚。只要你在合约上签字。”   濯玚没有听下去。他嘭一声关上门。      有一份合约。他大约知道。也明明白白读过。在十四岁那一年。   但是他并没有读懂。   闵浩忠说,合约大约只说了一个问题,你的终生监护权在他们离婚后只能属于一个人。   简单的说,大约只有一个意思,“盛世”的财产只能属于他们中的一个。   那我呢?濯玚问。   闵律师笑笑说,孩子,如果我这样讲你也许会明白:“盛世”是一个大蛋糕,他们都想一个人吃光。至于你,你只是装蛋糕的那个蛋糕盒。   十四岁的濯玚正在玩电动,他头也没抬,只是忽然说,“闵律师,我是个蛋糕盒,那你是吃蛋糕的刀叉吗?”      一份蛋糕,除了蛋糕、蛋糕盒,也就只剩刀叉了。濯玚习惯什么事都分给闵律师一份。这一次,也没有落下。   只是闵律师忽然淡淡笑笑。没有回答。   濯玚停下手里的游戏,抬头看他,“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一脸懵懂。   闵浩忠摇摇头。   很久之后,他轻轻拍拍那个孩子的脑袋,“你永远也不会错。因为你很昂贵。”      这一点濯玚非常明白,在以后长大的日子里,他也更加的明白:他的确非常的昂贵。   当他窝在巨大的床上,重新打开电动时。有人敲门。然后门被推开。   爸爸走了进来。      濯玚觉得自己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起来。   游戏开始了。他的手操纵屏幕上的怪物。开始厮杀。   爸爸就坐在他旁边。      一个男孩对爸爸的感情,是奇异而无法取代的。   即使不曾得到。也常常无法改变。   濯玚的游戏玩的并不顺利。很快受伤。很快流血。然后死掉。   爸爸就一直静静坐着。   濯玚终于受不了,“你干嘛还坐在这里?”他回头大喊。   这个他生命中多余的男人。从来都是他生活中的缺失。只是因为遗产吗?因为大笔的遗产所以现在开始愿意坐在这个傻儿子身边。   濯名义淡淡笑了笑。   “跟小时候一样呢,一不开心就大声喊。”   濯玚闭紧嘴巴。他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是的。他的一切都来自这个男人。因为身上流着他的血,所以常常能在镜子中浮现这个长的像他,却比他聪明比他强大比他年长的男人。   “怎么,做我的儿子你很不开心?”   “我想你做一个傻儿子的爸爸才不开心吧。”濯玚气呼呼的说。   濯明义呵呵的笑起来。   “如果我跟你妈妈离婚,你希望跟着谁?”   濯玚怒瞪着他,“这个问题你去问闵律师吧。”   濯名义愣了一会儿,又笑道,“好。我去问他。”伸出手拍拍濯玚的脑袋,像拍一只小狗,“玩电动吧。”   濯玚躲开他的手。   濯名义有些尴尬的笑笑。走出去带上门。      他羡慕濯玚,永远不必长大。所有的情绪都是真实的。从来不掩饰对父亲的厌恶。   所以在濯玚面前,他有难得的自在和难得的不自在。   这个他年少轻狂的产物。他失败婚姻的失败结果。   四十多年的人生,他也依旧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处理。      走出濯玚房间。   看到他的妻子。呵。妻子。多么奇妙的称谓。   “现在才开始讨好他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濯名义淡淡看了她一眼。无法相信这就是他当年深爱的那个女人。   濯玚的出生,改变了这一切。永远也无法挽回。   濯家需要一个正常的继承人。      他已经做错太多。使一切变得更加糟糕。越是努力地拯救,就越是觉得无可救药。   应该早早结束。   现在想来,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人。就像她从来也没能试图了解过他。      于是他就淡淡看了眼那张美丽的脸。然后走出去。   ********** **********   蝶语住在海口一家渔业公司的宿舍楼里。   临近海边。   那座只有5层高的楼,在这里简直是一座摩天大厦。推开窗,外面是拥挤的棚户区。   用一种黑色塑胶厚油纸搭起来的屋顶,几块土砖隔离出一个空间,一个家。有的家庭连门也没有,站在楼上就看得见那个小小空间里的锅碗瓢盆。正中摆着一张旧台球桌,上面放了一个枕头。   几家合用一个水龙头,打了一片水泥地。水哗哗的流出来。他们在这里洗菜,洗脸。生活。   孩子光着脚和黝黑的背,脸上带着海边人特有的锈迹般的晒痕。他们在沙地里奔跑、欢笑。   宿舍楼和棚户区中间只隔着一条土路,五步之遥。   蝶语就站在阳台上,用相机记录他们的生活。   有时候,几个小孩子发现了她,聚集在楼脚下,仰了小小的脑袋认真的看着她,和她手里那个过于大的摄像机。   蝶语微微俯身,拍下他们仰面的天真。   然后把几颗椰子奶糖丢下去。   孩子们通常飞快的捡起来,然后飞快的嬉笑着逃走。   那些可爱迷茫的小脸上,始终充满陌生。   蝶语只是想要表达感谢。   她喜欢这些陌生困惑却又快乐自得的表情。因为它们真实。      这里的成年人每天忙碌。并且女人比男人忙。   土路上常见的是女人踩着三轮车或是机动三轮车飞扬而过,车上载满晒干的海菜或是渔网。   她们非常的黑,鼻孔开阔,嘴唇厚而颧骨微高。是热带居民的典型特征。喜欢嚼槟榔,嘴角常年沤染着红色,像无法干涸的血。   土路上几乎处处有斑斑的红色痕迹,仿佛谁拎着一只割断脖子的鸡走过。这是嚼槟榔时她们随意吐的口水。   蝶语戴一顶草帽,一双脚在短马靴里出汗。她走很多的路。拍很多的照片。并且试图跟他们交谈。      这里的女人眼睛常常红着,布满血丝,却非常亮。透露着疲惫和生机。在烈日下为生活奔波,运货、卖海菜、拉渔网生意,或是卖水果。身上有一种土生生的坚韧和强悍。   她们大声的交谈、讨价还价或是叫骂。像男人一样不拘小节。   而她们的男人们却不是人人劳作。   很多时候,蝶语发现他们在树荫下喝茶。穿着海南特有的花色衬衫,西裤,一双拖鞋,或是皮鞋。聊天。悠然自得。   女人有时踩着三轮车从身旁经过。他们看一眼。或是一眼也不看。      有一次蝶语买水果的时候跟摊主谈起来。   蝶语说每天这样顶着烈日工作不累吗?   那个略略肥胖的女人却认真说,不干活怎么行,不干活老公孩子怎么办?   蝶语站在那里懵了很久。   小杨嘻嘻的笑了半天。      在大陆通常是男人认真而无奈的说,不工作老婆孩子怎么办。   当这种话被一个女人说出来的时候,蝶语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小杨也只是解释说,风俗。      男尊女卑。根深蒂固。   也或者,这里的气候让男人的体质变的羸弱。于是成了被保护的对象。   蝶语宁肯这样想。   因为这里的女人们说起自己的男人,脸上总带有一种毫不遮掩的宠溺。她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让自己的男人成为树荫下那个穿的最好的。   这样的辛苦或许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蝶语每天奔波。一周后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变得瘦且黑。   她静静的看了很久,然后举起相机,拍下了自己。      不想让自己停下来。   却又那么的希望结束。希望找一个终点。希望认命。   那样的话。应该可以不必想太多。   ********** **********      半个月后蝶语离开海南。又瘦又黑。   回去住的地方,几乎虚脱。   她拖着小行李箱,踢掉鞋子,走回房间。思思和鲁琦正在客厅吃沙拉,看到她之后,嘴巴张着很久没合上。   她们知道那是周蝶语。仅仅因为对那套衣服还有点印象。      蝶语回去房间,三天之后才出来。   睡得昏天昏地。整张脸都肿了。蒙蒙的站在房门口伸懒腰。   思思趴在阳台上浇花。转回身,绕着房间走一圈,最后才来到蝶语面前,鼻子往前凑凑,像只小狗。然后大叫一声,“蝶语姐,你不冲凉的吗!”   蝶语抬起手臂闻闻自己。失神了5秒钟。   然后踱步去洗手间。   泡了足足三个小时。泡得皮都皱了。      鲁琦加班到八点才回到家。说肚子饿。   思思也跟着附和。   然后拖蝶语出去吃饭。      似乎和往常一样,两个女孩子骂骂咧咧或是娇娇滴滴的围着她。   只是依旧气氛寥落。   没有人点破。努力地嬉笑。   有时候你非得装着快乐。即使在最好的朋友面前。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你可以并且愿意在他面前坦露真实的自己。   蝶语无法努力说很多话,渐渐沉默起来。   鲁琦和思思也停住笑。默默跟着。   她们从计程车上下来,在城市的黑夜里流连。觉得无处可去。   蝶语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淡淡笑笑,“我们去吃火锅。”      大夏天吃火锅。等于自残。   叫了很多的啤酒,每个人面前都堆着几个空瓶子。   火锅的材料几乎没怎么动,兀自沸腾。   三个人本来就不胜酒力,现在几乎都是烂醉如泥。   鲁琦的酒量稍微好一点,也头晕晕的趴在桌子上。思思早就吐得一塌糊涂。周蝶语则蹲在凳子上,喋喋不休。好在是小饭馆,也由着她们瞎闹。   “知道吗,”蝶语的手激烈地拍了下桌子,“我说你们知道吗!”   思思猛地从桌上抬起头来,不迭的回应,“我知道。我知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说完又趴下去。   鲁琦和蝶语哈哈的笑起来。笑得眼泪流出来。   “啊,鲁琦。你知不知道,他要结婚了,又要结婚了。”成串的眼泪流下来,却哈哈笑着,“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说不喜欢太单纯的女孩子,我就变得不单纯。他说太过传统的女孩子乏味、无聊、像木头,我就好希望自己变得疯一点,妩媚一点……结果呢,根本没有可能!”   仰头灌下一大口,努力咽下去,却从嘴角流出来,“宫发臣是什么人物,他有大梦想,大前途!要娶尚影传媒的千金,因为想做个大商人!要娶议员的女儿,因为要做个大政客!我周蝶语是个大傻瓜,大傻瓜!”   眼泪崩落,斑斑点点,却并无忧伤。抬头看看沉默的鲁琦,脸上翻出一个笑,“你说这么一个坏男人,怎么就那么多女人喜欢呢?”   鲁琦举起啤酒瓶,碰碰蝶语的,“所以我说,蝶语姐,女人就一个字,贱!”   “对!”蝶语举杯,“我就是贱!就是贱!”她高声喊起来,像唱歌一样。引人侧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乖乖坐好。   “顾海生,不是说要永远照顾我吗!骗子!男人都是骗子!”蝶语站在座位上重新喊叫,像一只迷途的鸟。   她一直笑着。似乎在表演一场独角戏。似乎要逗乐她的观众,也逗乐自己。趴倒在桌子上。   寂寞的小丑。      鲁琦静静看着她。知道她是真的喝醉了。   过了很久之后,才听到闷闷地抽泣。   “蝶语姐。”鲁琦也跟着哭。   蝶语抬头,重重的抹眼泪,微微笑起来,“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周蝶语了,我再也不要这么过。我要过的好。要过得比宫发臣好。嗯,我要嫁人。马上嫁。再也不要有什么幻想。让一切都结束!”   “好!”鲁琦举起啤酒瓶。与蝶语干杯。   杨思思抬头,也跟着喊一声“好”。又趴下去。   蝶语和鲁琦相视一笑。      喝醉。就是找个借口发泄一下。麻醉了小脑,无法移动身体。大脑却依旧清醒。痛苦不会消失。快乐也不会增加。   几年前那个纯洁的白衣女孩。连汤近辉也以为那仅仅是个梦幻。而蝶语,早已忘记了自己。   爱是一件奇异的事。她也没有想到,曾经的自己,是那样的一意孤行。   宫发臣是一剂毒药。   她的爱,却不过是一场可怜的独角戏。   你相信吗?世界上多的是这样的男人和这样的女人。   尽管前车之鉴那么多,但是每一个陷入爱情的人,心底总是有那么一丝奢望:或许我的爱,与众不同。   这就解释了,在爱情的世界里,为什么相似的故事永远都在不同的时空里上演。就算罗密欧与朱丽叶早已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还是会义不容辞的去死。   所谓爱情,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死不足惜。      “蝶语姐,我饿了。”   “哦,”蝶语擦擦红肿的眼,“吃火锅。吃火锅。”   那一盆沸腾的汤水,红红白白,淡黄深绿,蒸腾,几乎干涸。   蝶语凑近、凑近。看到锅子旁边的碟子下面压着一张报纸。她把它抽了出来,然后哈哈大笑,“鲁琦,上面有征婚启事耶。”   鲁琦也笑,拖着凳子过来,脸挨着脸,看上面密密麻麻的信息。   “嗯,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提醒。这上面的某位男士说不定就是你老公。”   蝶语认真的点头,“好,选一个吧。”   她已经掏出了手机。   两个人嘻嘻笑着,低头仔细研究。   “真的,假的,这个男人还有别墅哎,在银湖哦!有别墅的男人还需要征婚吗?”   “非、诚、勿、扰。”   “这个有孩子了哦——‘已独立,在美国生活’。独立了,应该不怕的啦,可是这个男人已经43岁了,差太多,不行的,蝶语姐,他先死了,你不是很孤单?”   “对!不要这个。可惜了,住进银湖别墅也是不错的。呵呵,说不定变成阔太。”   哈哈。两个人笑出眼泪,“我们每人选一个好不好?”   “呵呵。女人们是不是都喜欢读报纸的这一版啊?那些男人只要坐在家里等电话就好,然后一一记录,然后像皇帝选嫔妃。不但能选择一个老婆,还能留很多后备。”   “对哦。对哦。”蝶语大笑。   “这个,这个。‘37岁。离异无子女。有车有房。经济条件优。诚觅30—37岁有缘女,善良,传统,温柔大方’。这位大叔,年纪轻轻干嘛就不能找个二十几岁的啊。”   “我五年之后再打这部电话好了。”蝶语下巴垫在桌子上,摇摇手。   “我要这个。”蝶语敲敲桌子。   “33岁。沉稳,爱运动。离婚,有一子,尚未独立。经济佳。诚觅有缘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鲁琦摇摇头,“这个很一般啊。”   蝶语则开始按电话号码,“谁说一般?你没看到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鲁琦大笑,“蝶语姐,什么年代了,你还爱这种老掉牙的鬼话。”   蝶语也笑,“这句话最近刚好流行,你不知道?我觉得刚好适合我,反正是嫁,嫁给谁不一样。”   电话通了。蝶语对鲁琦“嘘”了一声。   很久之后,蝶语听到一声“喂?”。   她扔掉了手机。   鲁琦小小声问怎么了。   蝶语摇摇头,抓起电话。已经被挂断。   她重新按下去。      电话刚刚通,她就劈头盖脸一串问,“你怎么随便挂人家电话!没有礼貌!没有诚意!”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   但是却听得到一个男人的呼吸。   蝶语叫道,“你是不是睡着了?我话还没有讲完。你不要挂电话哦,我会一直打过来。你今晚别想睡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不耐,还有无奈,“小姐,你是不是喝醉了?你打错电话了。”   声音很好听。静静的。   蝶语对着空气笑笑,又对着空气点点头,“你好。我是周蝶语。女。25岁。未婚。有正当职业。收入一般。应聘你的未婚妻。”   她的声音的确带着醉意。可是思路却很清晰。   电话那边很久没有回应,过了很久男人才叹口气,“你打错电话了。”   “打错了你干嘛不挂电话啊?还在这里跟我啰嗦。”蝶语嗔道。   鲁琦也捂着嘴巴大笑。      男人笑起来,看来是清醒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说如果挂断,你就一整个晚上都打过来。”   “那你不会关机吗!笨蛋!”   静寂了一会,男人讪讪答道,“sorry,我不知道手机还可以关机。”   蝶语大笑,“傻子。”   男人竟然也跟着笑起来。   “你是不是33岁了?”蝶语问。   “是啊。”   “离婚了?”   “呃,应该算是。”   “还有一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男人诧异。   蝶语蹦出一句,“你不是编号1489757吗?我要投诉你!”   “小姐,你真的按错电话了。你急着嫁人的话,麻烦你核对一遍号码再拨。”男人突然自语道,“真是奇怪,竟然跟你啰嗦这么久。不要再打了。”      蝶语听到嘟嘟的声音。   她气愤的重新按下去。   “喂,我是周蝶语,我一定要嫁给你!”   她喊完这句话,就彻底趴到桌子上。疯了一整个晚上,终于睡去。      鲁琦一开始哈哈大笑。后来发现自己要处理两个醉酒的女人。便笑不出来。   她从蝶语手里夺过电话,那个男人竟然还等在那里。她对着电话大喊,“姐夫,过来接下我们啦,我们都醉了!”   然后她听到咕噜一声。断线。   鲁琦笑到眼泪飙出来。   她倒是记得那个声音。手机被扔进鱼缸。      蝶语睡着了。   是真正的睡着。因为累的够呛。   梦里。她踩了一脚狗屎,却脱不掉鞋子。    作者有话要说:久违了。 ——涵宇 八、最初的绯闻   所有人都以为我病了。   我想我真的病了。   那么的想念她。想念到心口痛。想念到眼泪流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来也没有这么的想要得到。并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得到。   只是。只是觉得如果可以拥有她,我才能活下去。   一个傻瓜。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傻瓜,也可以拥有爱情吗?   我怎么可能做到呢?像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去战斗,像闵忠浩说的,猎取自己的爱情。我甚至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就是爱情?      周蝶语,我是真的爱上你了吗?   ********** **********      大约整整一个月,濯玚都无精打采。   闵浩忠站在他身后,看他趴在办公桌上涂鸦。      除了智慧,濯玚大约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当他沉默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可是他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才能成长起来。他得到这种力量,一直学的很认真。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令人觉得讶异。   他真的爱上周蝶语了?真的有可能这么快就爱上一个人吗?   那么深沉。那么真实。那么激烈。   也许,这个世界的一切法则都不能用在濯玚身上。因为,毕竟他不能算一个正常人。      “按照计划,你今晚应该和夫人出席一个晚会。”   “我不想去了。”濯玚很快打断他的话,“我只会闹笑话而已。”   闵浩忠扶住他的肩膀,“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夫人吗?”   濯玚忽然站起来。把整张桌子掀翻了。      文件。电脑。纸笔。落了满地。   虽然过于突然。却又并不觉得突兀。   闵浩忠站在那里,觉得没有话说。   濯玚也愣了一会儿。   “对不起。”他说。脸上写满挫败。打开门跑了出去。      闵浩忠看着那扇门重重的合上。   然后掏出手机。   “总经理出去了,你们跟着。”   他的最后一个字刚刚结束。手机就响了。   “阿忠啊,怎么样啊,有没有接到很多电话?有没有和她们见面?有喜欢的吗,什么时候结婚啊?”   闵浩忠忍不住笑起来,无奈的摇摇头,听得到电话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阿婆,把电话递给你旁边的人一下好不好?”闭目养神5秒钟,“阿轩,阿烈!拜托你们别整蛊我了好不好?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应付那么多女人。我工作很忙的。”   电话那边是他的死党。死党了几十年,劣性不改。   “嗳,你独守空房那么多年,兄弟们看不下去嘛。帮你搞个征婚启事,不用太感激了。怎么样,有没有合适的,早点给我们找个新大嫂啦。”   “别玩了,你们。”闵浩忠揉揉额头,“我不想再结婚。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们不要太过分……算啦。”   “阿忠啊,记得周末带女朋友回来看我们啊。”是阿婆的声音。   闵浩忠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的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然后匆匆出门。      濯玚。他今晚是必须要去参加晚会的。   ********** **********      找到濯玚真的很简单。   闵浩忠在周蝶语楼下发现他的时候,他正仰着脖子往上看。   闵浩忠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想起昨晚的电话。听到电话那边周蝶语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他忽然愣在那里。很久之后才敢确定,那个周蝶语,就是濯玚的周蝶语。   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不能问为什么。   只是她喝醉了。没有听出他的声音。   否则,也会吓一跳吧。      “怎么不直接上去找她?”他问濯玚。   濯玚没有回头。也许习惯了,这种时候只有闵浩忠才会出现。   濯玚也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周蝶语是橱窗里的任何东西,他会不去看价钱直接买回来。   如果周蝶语是别人家的任何东西,他会不去管是谁的直接抢过来。   可是周蝶语就只是周蝶语。他已经知道了。在她眼里,他是奇怪的,不可理喻的。   濯玚依旧仰着头,静静看着。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单纯的执拗。   “周小姐刚从海南回来。这应该是她最空闲的时候。如果你真的想去,就现在去。你还有半小时时间。”   他的声音很冷静。陈述。   濯玚脸上的期待和自卑都那么明显。闵浩忠看着他,觉得自己在观察。   “去吧。”   也许他不该这么说。他在怂恿濯玚。为什么这么做。      濯玚跑进了电梯。   他的心跳的很厉害。不得不捂住胸口。这种新奇慌乱的感觉令他呼吸急促,并且冲动。   压抑不住的渴望。      蝶语端着沙拉过来开门。   看到濯玚怯怯的站在门口。她满口的沙拉咀嚼到一半就咽了下去。   她的脸正在蜕皮。在海南晒伤了皮肤。蜕了一张大花脸。濯玚先是讶异的看着她,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蝶语闭闭眼,“大少爷,不是告诉你不要再来找我吗?干嘛,你特意跑来取笑我啊。”   换做任何一个别的男人,她都应该会局促不安,至少会有些不自在吧,毕竟,蜕皮时候的脸有些搞笑。   可是濯玚。在蝶语眼里,他充其量就是一只认错主人的小宠物。   濯玚还是笑个不停。并且越笑越大声。   蝶语后退,关门。   一只手臂突然就伸出来,夹在门边上。   蝶语已经来不及停止,只发出了一声啊。门在惯性作用下,重重撞上濯玚的手臂,然后又弹开。   濯玚的手臂立刻红红一道擦痕。他眼睛也没眨,站在那里,满脸委屈,还有点气愤。   蝶语立刻被内疚击溃。   “你干嘛……”虽然声音喊得有点高,却没什么底气。   “我就是想看看你。”濯玚泪光闪闪。      蝶语便被内心的愧疚淹没。   如果濯玚真的只有十岁,那还需要说什么呢,她会抱起他,亲吻他,把他放在沙发上,为他上药,把她的沙拉都给他,陪他看电视或是玩电动,然后送他回家。   可是面前的大孩子并不正常。所以他的感情也不正常。   她的人生已经够烦乱了。只想清清静静活下去。   不想招惹更多麻烦。      蝶语静静的看着那个双眼亮晶晶的孩子,然后把那只受伤的手臂推了出去。   “别再来了。”她说。轻轻关上门。   靠着门,站着。听到门外孩子的哽咽。真的,就只是一个孩子啊。   蝶语送了一勺沙拉进嘴巴。吃到了一块苦瓜。她努力咽下去。   才忽然发现思思站在旁边。   “起床了?”蝶语笑笑。   思思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你哭了?”   蝶语有些发懵,抬手,真的揩掉一滴眼泪。   落在指尖上。晶莹透亮。   “你还不换衣服吗?”思思伸出五指在她面前乱晃。   “干嘛换衣服?”   思思的嘴巴撅起来,“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晚会吃东西吗?”   蝶语愣了下,冷冷扔下一句,“不去了。”   ********** **********   汤近辉在晚上八点准时出现在楼下。   蝶语和思思很快下楼。   一路上汤近辉和思思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蝶语却很沉默。      她是在思思的炮轰加央求下来的。   不过她也的确需要去。新的摄影展要开。作品集要出。她需要钱。总是需要钱。一直需要钱。   不参加这些场合,怎么会找到赞助商呢?      蝶语只在一路上想着如果遇到宫发臣怎么办。   不想表现的糟糕。早已经决定把他放下。放逐了自己两年,却依旧被镜花水月欺骗。那时候才明白,原来并没有真正放下。   海生说,蝶语,不要强迫自己,一切慢慢会有结果。等你觉得没有必要一定要放下时,那才是真正的放下。   很怕。一生都活在宫发臣的阴影里。   希望不要遇到。   永远都不要再遇到。      结果他们一行三人,刚下车,就看到了宫发臣。   他没有携带传说中温柔单纯的未婚妻,而是独自出席宴会。   蝶语觉得自己的眼泪在充塞。   两只手都忽然被攥住。   汤近辉和思思,温暖的手心。蝶语抬头,对他们笑笑,“我们进去吧。”   他们从宫发臣身边走过。没有打招呼。   宫发臣很识趣的放慢脚步,直到他们进入会场。      思思的目的是吃东西。所以她没有辜负自己的胃。   蝶语是来狩猎的。只是心不在焉。   汤近辉则忙于和熟人打招呼。他身上有着暴发户所有的痕迹,却超脱自在。见到谁都咧嘴笑。不像个老总。也并不在乎。   濯玚跟着母亲出场的时候,引起小小的轰动。蝶语只看了一眼。   她一向不喜欢热闹。对贵族式的排场也从来不买账。   她之所以看了一眼,是因为濯玚穿了一袭改良的英式宫廷勋爵的西装。   这套衣服她仿佛在哪本杂志首页上见过。只不过穿它的是一个棕发碧眼的外国男人。   事实是,濯玚穿着,也非常合适。   尽管他是个傻子。却是在场最有气势的男人。不是因为他的财富,而是因为他的无知。无知而无惧,也就显得强悍而强大。   当他沉默不语,简直接近完美。   几乎所有人都有些讶异。      蝶语转移视线。   宫发臣正面向她,擎一杯酒,静静看着,眼神深邃。   蝶语低头,终于觉得自己的目光无处着落。      第一次遇到宫发臣,她只有17岁。扎着两根麻花辫。帆布鞋,洗的发白的牛仔裙。在海洋馆拍照。   她在玻璃上看到一个男人,那么清晰而深邃的目光。静寂充满神秘。   她移开相机,在玻璃中与他的视线相遇。   男人说,小姑娘,这里禁止拍照。脸上的笑很张扬。   蝶语攥紧手,轻轻转过身。   男人笑起来,抓起她的麻花辫,端详了下,又放回去。   “你可以偷偷拍。”他说。      蝶语提着裙子走去楼梯间。   想起这些已经不觉得伤心了,因为想了太久,想了太多遍。   是她自己执迷不悟。不能怪任何人。   如果她的身体里还存在另一个周蝶语,早就跳出来骂自己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理智说走吧,走吧。身体却不动。所有的道理都明白。但是无法动就是无法动。   身后有脚步声。   蝶语迅速转身。   两个人站在那里。静寂成一幅人物画。   她无法忍受他存在的任何空间。急着迈步离开。   宫发臣轻轻伸出一只手臂。她便猝然停止,被拦在这小小的角落。   “你干嘛!”蝶语大喊。眼泪就落下来。      常常能够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自己妥协的心。   “恨我吗?”宫发臣说。   蝶语迅速用手背擦干眼泪,“对不起,不知道宫总在讲些什么。”   “我的婚礼你会参加吗?”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蝶语愤怒的抬头看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宫发臣眼里有一丝哀伤,“蝶语,你还是这么真实。”   用力推开他,哽咽,就要压抑不住。   宫发臣轻易就逮住她,像抓住一只惊慌的兔子。   “放开我!放开我!”蝶语大叫着挣扎。   宫发臣却紧紧抱住她。   “我只是想你自由!明白吗!女人!”   蝶语已经嚎啕大哭。在他面前,她永远是弱者。是卑微的那个。她跟他之间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都是她咎由自取。   宫发臣有些慌乱,捧起她的脸,又把她压入自己怀中。   “蝶语。你不适合家庭,不适合做妻子。你必须自由。”   蝶语只是哭。无法听懂他的话。   “婚姻是很平庸的。它跟爱完全不同。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我不想你被它毁掉。”他几乎是在喊。也感觉到内心的酸涩。      蝶语就像极乐鸟。爱憎分明,坚韧勇敢。极乐鸟的爱情,却总是很悲惨。因为爱的过于真实。过于深刻。会折断翅膀。会拔光翎羽。为爱吟唱。吐血啼鸣。   爱上她很简单。但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爱。也不想她被爱毁掉。   她应该是自由的。这样才不辜负她满身的灵气。   她必须自由。   而他自己,毕竟自私。既然婚姻平庸,就干脆选择温暖平庸的女子共同生活。他也只能和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没有压力,不费心力。   而蝶语,她是他生命里翘首期盼却又不敢接近的梦幻。      不甘心被她毁灭,不忍心毁灭她。却又不想放过她。   希望就这样永远镌刻在这个女人的生命里。      蝶语终于不再哭泣。   她哭够了。两只眼睛肿起来。从宫发臣怀里脱身,决定离开。脚步有些虚浮。   只走出一步,就撞进一个怀抱。那个怀抱有些坚硬,蝶语借着他的力量推开自己,看到濯玚愤怒的样子。   “他是谁?!”濯玚气愤的大喊。   蝶语觉得没有任何力气来回答。只想赶快离开。   濯玚拉住她的手,非常用力,“他是谁!”   “放开。”蝶语有气无力的说。   “就不放。”只有濯玚才会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他干嘛抱着你?”   蝶语很无力,“拜托你让我安静下。”双臂撑在他身上,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   濯玚抱住蝶语,反身问宫发臣,“你干嘛碰她!”   宫发臣已经冷静,像原本的自己。静静看着,静静笑,“我干嘛不能碰?”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她全部都是我的!”濯玚迅速把蝶语往怀里一带。蝶语像个布娃娃顺势趴在濯玚怀里。   宫发臣冷冷一笑,“小鬼,真的属于你,你还干嘛急着贴标签?”   濯玚根本听不懂那些深奥的话。只把它解读为对他的嘲弄。   于是把蝶语往外一推,上前给了宫发臣一拳。   宫发臣没料到他动作这么快,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很快反手一掌甩出去,濯玚觉得耳朵嗡一声。   鼻子一阵热。抬手去擦,摸了一手血。   跑上去拳打脚踢。      宫发臣打人从不用蛮力。点到为止。但是这个点,总会点到点子上。   蝶语扶着墙叫道,“你们够了。我没力气看你们功夫表演。”   濯玚一回头,蝶语看到他抹得满脸血。顺着墙就滑了下去。      濯玚一手捞起她。有些得意的回头看宫发臣。   宫发臣生生停住脚步。   “她怎么了?”   濯玚抱起蝶语,“反正你是不能抱她出去的,你不是要结婚了吗,大叔?”      濯玚抱着蝶语走出楼梯口。表情严肃认真。仿佛承托了全世界,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当他推开楼梯间的门,想要穿过会场,把蝶语抱去休息室时,他只满脑子充满着占有欲,还有一丝被依附的幸福感。   他跨出去,进入了会场。他奇怪自己又一次引起讶异和愕然。   有话筒递到面前,“请问这位小姐是谁?”   “啊,”他有些懵懂,却又乖乖开口,“她是周蝶语啊。”   “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濯玚有些厌烦,视线在会场逡巡,希望在人群中发现闵浩忠,帮他脱身。   “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濯玚看到母亲,向她走来。她的脸色很难看。仿佛小时候,要夺走他的玩具。他微微紧张,抱紧蝶语。喃喃道,“她是我的。是我的。”      从此有了人生中最初的绯闻。    九、别忘了这是一个笑话      我觉得事情变成这样也不赖。   至少,周蝶语总算和我扯上了关系。她有点头晕,一副要逃跑的样子。这让我很得意。我觉得,她至少不是讨厌我的。   这样看来,我还是有机会把这个女人变成我的。   呵呵。活到今天才觉得,原来做个有钱的傻子也不赖。   甚至有时候,我觉得并不是我傻,而是其他人太聪明。   我没有梦想。脑子一片空洞。有时候,我想,如果给我一个梦想,我也会做的很好。   现在梦想找到了我。   ********** **********      说起来,周蝶语也算一个小小的名人吧。至少,也是出了几本画册(虽然销量不怎么好)的摄影师。也勉勉强强举办了一场签名售书会。   只是和“盛世”的继承人比起来,她的档次只能是丑小鸭。   当蝶语在报纸上看到大大的“丑小鸭”三个字时,几乎立刻就气的冒烟。她想自己至少也算个“灰姑娘”级别的。   鲁琦说,灰姑娘和丑小鸭有什么不同。   蝶语回答说,灰姑娘一直都是很漂亮的,只是脸搞的比较脏,所以叫灰——姑娘,但是丑小鸭没变成天鹅前是真的丑啊,所以才被叫做丑——小鸭。   鲁琦和思思喷饭。      从此周蝶语更加出名。   照片被登在娱乐版头条,并且顶着一张恐怖的花猫脸:虽然化妆遮掩了蜕皮留下的白斑,但是泪水冲刷后变得更加可怕。   蝶语上街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戴墨镜。打扮类似微服出巡。   每次听到街坊邻居大讲“盛世”继承人濯玚少爷如何如何傻,看上的女孩如何如何丑时,她就狠狠地摘下墨镜和棒球帽。   不过真正令周蝶语出名的却是三天之后。在天凤出版社遇到了濯玚的母亲。      天凤是蝶语的梦想。这个出版社没有那么的商业,更加注重品质和个性。或者说是灵性。   最重要的,这也是海生的梦想。   蝶语偶尔潜入这里,去图书室翻阅那些珍贵的画册。沉浸在思维的世界。   大大的灰绿色T恤,灰黑色的七分裤,夹脚拖鞋,头发随便挽着,扣了一顶男式草帽。自在悠然。   闻到一阵清淡的香水味。然后抬头,看到Prada洋装,看到一张精致的面孔。      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你明明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见到面,却很容易知道这个人是谁。   女人的目光令人觉得有压迫感。   蝶语一下子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压低帽檐,迅速转身,想要离开。   “周小姐。”声音温和儒雅。   蝶语停住脚步。回头,“对不起,你……”你认错人。   跟在女人身后的两个高大男人,往前轻轻的有力的迈了一步,一副“你无处可逃”的表情。   蝶语于是改口,“你认识我吗?”   回转身,与女人对视。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儿子的状况吧。希望那只是一个误会。你应该明白我绝不可能把盛世的继承人交给一个你这样的人。我想绯闻对他来说,还不是必需的,毕竟他还过于年轻。”   蝶语只在研究那个女人的脸。她至少要比蝶语年长十几岁。看上去却似乎跟她一般年轻,重要的是,没有皱纹。无暇洁白的脸,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蝶语随手握紧挂在胸前的便携式相机,“呃,不介意我为你拍张照片吧?”   女人没反应过来,对蝶语冒出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刚刚举起相机,手腕就被一只掠过来的大手抓住。像石头一样硬。   “周蝶语小姐,你不要对濯玚有任何企图。希望你离他远一点,他的心智并未成年,请你不要利用他,不要玩弄他。”那个女人似乎自动屏蔽了他们的小动作,继续自说自话,婉转动听,字字珠玑。   蝶语听来却像港台甜腻的新闻播报。   甩开被束缚的手。   “只是无聊记者的无聊报道,你用得着这么紧张吗?”蝶语冷冷的笑道。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周小姐,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蝶语笑起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这种只有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觉得匪夷所思。   “喂,美女,”蝶语微微歪了脑袋,脸上挂了一个嘲弄的笑,配上她那身衣服,看上去有点痞里痞气,“比起你儿子,我始终觉得我跟你才是同辈的,你觉得我会跨过代沟去跟小朋友谈恋爱吗?”竟然越说越气愤,“拜托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生了个什么儿子,是不是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想嫁给他?”   女人面色平静。没有笑意,倒有些莞尔。似乎要鼓励她说下去。   蝶语的确受到鼓励,觉得这个女人和自己都有些不可理喻。不过她还是脱口而出,“不要再让那个讨厌的小怪物来纠缠我。”   她的这句话简单明了,似乎对面的女人也很满意,她微微点头,笑着说,“好了,我明白了。谢谢你,周小姐。”   蝶语蒙蒙的看着女人带着随从离开,在离出口最近的一格书架,停住脚步,微微斜侧脸,“我在楼下等你。”      他们很快消失在门口。   蝶语却没听懂最后一句话。只是觉得有些发冷。   濯玚。   从那个书架后面冒了出来。   他脸上的愤怒和难过,简单明了。   蝶语觉得自己已经石化。内疚当然是有一些,毕竟刚刚她说的那些话,不能算是好话。背后说人家坏话曾经是她最为厌恶的,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沦落了。   濯玚发怒时候的恐怖虽然没有亲身领教过,但是各种大小报道也不少,坊间传闻更是描述的像大力士金刚,或是野兽……   毕竟跟一个发疯的傻瓜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周蝶语,难道你要命丧于此……   不可能吧。她很快开始嘲笑自己丰富的想象。   似乎是,每次遇到濯玚,她的智商也跟着降级。      她闭上眼睛,心里在期待一顿暴打。   肩膀被重重的握住。   蝶语觉得应该为自己辩解一下,于是微微张开眼,“濯玚……”   濯玚很粗鲁的摘掉她的帽子。吻却很温柔很迅速的落下来。   蝶语的双臂阻隔在两人之间。清晰地感觉到濯玚的心跳和身体的温度。当然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她太紧张被打。   他吻得很甜腻很用力。带一点孩子气,却认真、投入。似乎很享受。   一只手臂移下来,揽住她的腰,用力的使她贴紧自己。呼吸深重。   蝶语忽然发现自己喜欢这样的吻。也喜欢这样的呼吸声。   她有些沉醉。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的吻?   然后清醒。   然后非常清醒。      双臂往外推。用力推。无法移动。   身体向后仰,想要避开。腰后折下去。   濯玚一路跟过来。一手揽住她腰,一手撑在书架上。吻,不间断。   如果旁边有观众的话,一定要赞叹这个颇具难度又带有艺术性的动作。   蝶语挣扎。无法使他停止。更用力的想要挣脱。然后发现濯玚的力量的确超过她的想象。身为女人的恐惧渐渐在开始彰显,“濯玚,濯玚。”自己也听出了声音里的微微恐惧。      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她的感情一向主动而独立。   可以控制,如顾海生。不可控制,如宫发臣。   她总是主导者,或是发出者。   现在,她同时失去了主导力和发出权。这让她变得有些慌乱起来。她不了解这个吻她的人,尤其是,他是个不正常的人。找不到事情发展的方向,也看不到一个底线。   似乎可以任意发展,似乎可以变得无比糟糕。   并且这些不由她控制。      这迅疾而微妙的感觉,充斥了她。   然后吻停了下来。   濯玚的这些动作毫无预警的发生。   而她在被放开之后,所有感觉渐渐消失。仿佛只是一场胡思乱想。   然后被拥抱。温暖。用力。   濯玚看上去无辜而单纯。蝶语被按住,趴在他怀里,无法移动。濯玚的心跳,健壮有力。   那一刻她无法抗衡濯玚的力量,被内心的盛大感觉迷惑。   这一场略带惊惧般的迷惑,远比暴打,更像是一场惩罚。      良久,蝶语抬头,看着濯玚略带迷蒙的脸。那张脸上写满浓浓爱意,任何人都不会看错或是忽略。还有淡淡愤怒。蝶语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   濯玚始终与她对视,并且渐渐红了脸,“我好喜欢你。”他说。   认真的。傻傻的。   蝶语终于恢复过来。她推开濯玚。往外走。   濯玚似乎看不懂拒绝,只是快步跟上来,牵住她的手,“我们去吃肯德基吧。”   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蝶语没有甩开。因为忽然觉得这一次,至少这一次是甩不开。所以不必徒劳。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大孩子,神情有些担忧,“濯玚,你真是濯玚吗?”   他笑起来,拍拍她的头,像拍一只小狗,“傻吧你。”      蝶语闭闭眼睛,完全清醒过来。伸出手,踮起脚,拍拍濯玚的脑袋,“别跟我没大没小的。”转身就走。   *********** **********   濯玚也是T恤、七分裤、板鞋。   两个人走在一起,远远看来像翘课压马路的学生。   蝶语被拖着手走。她很长时间沉浸在胡思乱想中。   直到濯玚叫她。   濯玚说,“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   蝶语很少来这种地方。价钱贵,并且都是垃圾。   满满一托盘。   蝶语伸手,“少爷,钱。”   濯玚脸色一凛,“你不付吗?”   她付当然没有问题。只是濯玚那个理所当然的表情实在令人生气。   “我欠你钱啊,干嘛要我付?是你自己要吃的好不好?”   “喂,你干嘛喊这么大声啊。”濯玚瞪大眼睛。   蝶语凉凉的与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无聊的争吵起来。排队的人略略侧目,轻轻微笑。   “算了。不要吃了!”蝶语转身往外走。   濯玚一把抓住她手腕,“我没带钱。”他的表情有些尴尬,“而且这里是不刷卡的。”   蝶语回转身,微微仰头,巧笑倩兮,“你一毛钱也没带?”   濯玚点点头。   蝶语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然后抽出自己的手,“我刚好有事要先走一步。那,再见。”      蝶语压低帽檐,推开门走出去。面色平淡。   濯玚站在那里,很安静的看着她的背影。   每个人都很容易就离开,留一个背影,不管被留下的人喜不喜欢。然而看着一个人的背影,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濯玚怎么会明白,刚刚他所拥有的那么一点快乐,为什么忽然一下子转身就走。   他掏出手机,按下一个键,“闵浩忠!”      闵浩忠“嗯”了一声,然后推门而入。   濯玚站在柜台前,抓起一个汉堡,狠狠咬了一大口,“买单。”他说。      下午的阳光依旧灼热耀眼。濯玚走在人群里。阳光像暴雨一样泼洒。他微微低着头,走的很快。   闵浩忠默默跟在后面。   很久之后,濯玚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于是两个人并肩走。都出了一身大汗。   “怎么,今天那一招不好用?”闵浩忠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笑。   濯玚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我想要她,想要她!要她永远都陪在我身边。”   闵浩忠看着濯玚在烈日下晒红的脸。也看到他单纯强烈的愿望。   濯玚,你的样子是不是人类最初的样子?这么真实激烈的想要。从不掩藏。并且表达。并且行动。   可是,成年人的世界有成年人要守的规则。   “所以我说,你还要继续学习。”他拍拍濯玚的肩膀,“你需要变得更加强大,变成真正的成年人。才可以得到。”   “说的简单点,律师。”濯玚道。   “你要变成盛世真正的主人。”   “就是说我现在还不是。”濯玚停住脚步,看着身后的闵浩忠。   闵浩忠站在那里,点点头。   两个人在太阳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   濯玚忽然笑起来,“闵律师,如果他们真的离婚了,你觉得我应该跟在谁身边比较好?”   “你必须要做出选择。在法律上,你需要一个监护人。”   “我可以选周蝶语吗?”濯玚问。   “可以。如果她愿意成为你妻子。”      这下,濯玚真正的停了下来。   妻子。   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这意味着终极一生的羁绊,永远也无法离开。   至少在濯玚心里,妻子就是这个含义。   闵浩忠静静看着濯玚脸上清澈明晰的表情。他知道,濯玚被这个简单的词打动了。   “我想至少在图书室,一切都还顺利吧。”   濯玚掩饰性的咳嗽一下。眼神忽闪。   闵浩忠微微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要相信我,你要继续努力。”   濯玚挥开他的手,“我要坐车。你想晒死我吗?”   闵浩忠笑笑,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车子很快开过来。他们一路无语。   盛世大厦渐渐在眼前出现,距离它越近,越觉得自己渺小。      “闵律师,你为什么一直呆在我身边?”   “这当然很简单。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你付钱给我,我替你工作。”   又是沉默。   进入地下停车库,濯玚推开车门,“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周蝶语永远陪在我身边。请你告诉妈妈。”      ********** **********   “你开什么玩笑!”   这就是闵浩忠得到的回答。这时候,他拿着手机,仰起头,看着那座高高的楼。然后笑笑。   几分钟后,蝶语以一种晚娘面孔应对这个不速之客。   “闵律师,我只给你5分钟做陈述,然后你就给我滚。”蝶语抱起双臂,蜷在沙发上。   闵浩忠笑起来,“汤近辉告诉我说,你以前是个很乖巧的小女孩。”   “你听他放屁!”   闵浩忠低头笑。抬起头来,已经是一副温和的表情,“这对你实在是一笔只赚不赔的好生意。”   “我两只眼睛都看不出来。”   “想想看你从此不必再奔波,就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   蝶语冷笑,“一个摄影师如果不奔波的话,怎么会拍出好的作品?闵律师你直接说我可以失业就是了。”   闵浩忠淡淡笑,“周小姐,我的意思是,您可以不必为资金缺乏而辗转于你并不喜欢的人群中——尤其是你还得顶着假笑。”   蝶语没有立刻接上话。然后在心里承认这的确有些吸引人。   只是脸色并不很好看。她没有掩饰自己被点破的心思。   “律师的嘴巴是不是都像您这么厉害?”她微微偏头看着闵浩忠。   “有什么关系,反正盛世这么大,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闵浩忠的眼睛在眼镜后面淡淡泛着光,“而且你不过是陪他一段时间。他喜欢你,你不可能不知道。对于一个心智尚未成年的人来说,他不会向你提出任何你所担忧的需求。”   蝶语坐直身体。   她的脸色越来越冷,“闵浩忠,你究竟站在哪一边?为什么我听上去这么糊涂。虽然这些不是我该想的问题,但是全民皆知,你是老爷子留给阿斗的诸葛亮,可是我怎么越看你越像司马昭?”   闵浩忠听懂了她的话,扶扶眼镜,然后微微一笑,“你担心这些吗?”   蝶语愣了一下,眼神忽闪。   闵浩忠却只是看着她笑。蝶语觉得那个笑很深奥。至少她不怎么愿意看。   她把蜷缩的腿放下来。起身。   “你走吧。我不喜欢复杂的环境,也搞不清复杂的人。我的原则是离它们越远越好。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答应。”   闵浩忠依旧只是笑,“那好吧。我先走。你可以再想一想。”   “不必了。我绝不会做任何考虑。”蝶语淡淡说。她走去门口,并且打开了门。   闵浩忠走出去,淡淡说,“绝对。永远。这些词绝对要少说。最好永远不要说。”   他的这句话让蝶语觉得无比诡异。   “闵浩忠,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真的不怎么喜欢你,请你尽量少来,最好永远也不要来。”   她重重关上门。   ********** **********      凌晨的沿海巴士。不开冷气。清爽咸湿的海风从车窗里灌进来。   蝶语一条腿蜷在座位上。托着腮看车窗外那片广阔的水域。   她没有化妆,静静的凝视。觉得内心平静。   同车的只有几个人。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背着书包,耳朵里塞着耳机。他向前趴在前一个座位的后背上,一条长腿伸向走道,白色干净的袜子,绿色的运动鞋。蝶语看到他侧脸年轻柔静的弧度。   还有一个几近中年的女子,她坐在另一侧的座位,手提包放在腿上。她没有看海,视线微微侧向沿海公路。海风撩动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吹起,又放下。她的视线很芒远,也带着疲惫。      蝶语习惯性的把手伸向背包,想要掏出相机。她迷恋人类脸上生动的表情。   但是她很快放弃,继续凝视那片海。   只是不想让相机的咔嚓声扰乱彼此的安宁。   蝶语喜欢这时候的自己。也喜欢内心的那份平静。   每一次坐在这班车上,走在这条路上,她都觉得平静。好像海生就坐在身边。   有时候她常常想,那么好的一个男人,你为什么就无法爱上他呢。如果你爱上他,那该有多好。      男孩不久后下车。   然后太阳升起来。那个小站渐渐出现在视线内。蝶语起身,拎起背包,还有旁边座位上的那个蛋糕。      这条小路走过很多遍。海生曾经开玩笑说,他的脚步是一直印到地心里去的。所以,如果说有谁会永远记得他,那么一定是这条路。   蝶语赤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微微笑起来。   沙地两边长满高高矮矮的松树,有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林间穿梭。      海生已经生活在她心里。好像是一个惩罚。因为曾经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会忘记他。总是执着于宫发臣。即使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那么执着。      鲁琦说,如果你家附近有一个餐馆,菜做的一般,又很昂贵,环境恶劣,尤其是服务态度奇差。你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光顾吗?   蝶语说,当然不会。   鲁琦说,当然,我也不会。   那么,如果你身边有一个类似这样的男人,你会仅仅因为习惯了而死死守着他吗?   蝶语没有回答。   鲁琦也不说话。   很久之后,她们相视一笑。   人不能跟餐馆相比吧。鲁琦说。   是啊,尤其是,人偶尔也有温暖的时候。蝶语回答。      可怕的不是习惯,而是无法控制的眷恋。虽然我们眷恋的也许只是一坨狗屎。   可是眷恋就是眷恋,没得控制。   想到这里,蝶语忽然想起濯玚。没来由的,涌上心头。   也许只是觉得,某一个方面,他跟海生一样。单纯。并且执着。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始终愚蠢的执着。   只是濯玚那个小子,比较暴戾而已。   他们都是傻傻的人。   于是也顺便想起闵浩忠。和prada洋装的母亲。   傻傻的人却要生存在复杂的环境里。   她已经忘记怎么惹上那个暴躁的少爷。好像真的只是一场笑话。      她只想做一个摄影师。   已经决定放弃宫发臣。早就应该放弃。   也许吧,他说得对,她应该自由。她就是这林中的麻雀,并不适合套一个枷锁。   走下去,转上一条沥青路,太阳下,已经晒得发烫。   她用手擦擦脚底板的沙,然后登上鞋子。看到海边一排一排的屋舍。      这应该是海边最幸福富裕的渔民。他们大多在城市中心区置业,但是并不乐意住在那里,而是租出去,每月收取不菲的租金,然后在乡下过着蓝天碧海的日子。这大约是最朴实的智慧。   蝶语找到那座红瓦房。门墙上用粉笔写着一个“顾”字。   今天是顾妈妈生日。   她第一次来顾家,也是顾妈妈生日。不过是和海生一起来的。全家人对她都非常热情,把她当自己家人,当然,也把她当媳妇。   海生那天非常开心,也喝了很多酒。   他们睡在一起,不过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那一晚发生什么的话,她会从此生活在这里吗?      只是现在,她却再也无法踏进这个家了。   里面传出热闹的声音。她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全家人围在一起祝寿的情景。那些于她,都是奢侈的回忆。   她不想再闯进去。打扰那份热闹。      她弯身,把蛋糕放在门前石阶上。还没有起身,却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蝶语觉得自己的心颤了一下,抬头便看到顾妈妈。   门只打开一半。她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蝶语。   两年来,顾家每一个重要的日子她都会来。   她要代替海生来。   只是,每一次,她都狼狈的回去属于她的世界。   这一次,她依旧没有什么好的期待。   “呃,生日快乐。”她嗫嚅道。   顾妈妈看了她很久,伸出手臂,从地上拎起蛋糕。   啪!   扔到她身上。   盒子破碎掉,落在她脚边。   蛋糕沾满她的衣服,溅了她满脸。   蝶语闭着眼睛。等待一场谩骂。      并没有。   睁开眼,门已经关上。   她听到一个母亲的痛哭,撕心裂肺。   蝶语的泪很快的落下来。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死去的是她自己,而不是顾海生。      她不应该来。可是她就是想要来。      她站在那里,让自己听门后面的哭泣。心里像突然扎进一把锥子。   她不允许自己移动半步。就让自己听着。这是惩罚,她必须接受。   她没有想要求得原谅。只是痛恨自己。就只是痛恨。      门开了一条缝隙。蝶语抬起头。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走吧。”      蝶语静立。   她突然获得了原谅。就好像她突然决定放弃宫发臣。虽然事情并无直接的关联,她却在那一瞬间感知到命运的灵巧。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弯身鞠了一躬。   “我其实没有权利这么对你。那也根本不是你的错。如果……如果海生看到我这样对待你,他一定会很心痛。他那么喜欢你……你好好活着吧。别再来了。”   门关上去。严严实实。      蝶语转身。开始走。   她走了很远的路。走回去巴士站。   等很长的时间,等到那班车。   这趟海滨巴士一天只有两趟,一来一回。乘客并不很多,但是每天都有。蛋糕在她身上脸上干掉,她没有去擦,就让它们呆在那里。   她的心情净朗起来。   晚上八点,回到繁华都市。她对着喧嚣的人群微笑。   然后跑去小吃街的路边摊,叫了一桌子的烧烤和一箱啤酒。   她决定要喝醉。   然后明天醒来,开始全新的生活。决定忘记宫发臣,也忘记顾海生。忘记所有。   ********** **********   闵浩忠在凌晨一点半听到手机响。   他的那款旧手机从鱼缸里捞出来,找到他想要的联系号码之后,还没来得及毁掉它。于是它在角落里开始播放熟悉的旋律。   他伸出手摸到它,决定让它飞去墙壁粉身碎骨。   结果,他却打开台灯,看了一眼上面的来电显示。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一秒钟内改变决定。   结果他看到一个名字:酒鬼女。   他的手指变的有些僵硬,然后却不小心触动了接听键。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喂,1489757,你过来接下,接下我好不好,我有点醉了。”周蝶语的声音毫无意外的传过来,“真可怜,我竟然只能把电话打给你。”她喃喃道。   闵浩忠觉得自己忽然头很痛。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打给鲁琦或是杨思思?或是汤近辉也行?”   蝶语大笑起来,“哎——你怎么都知道哦。哈哈——”她笑了很久,“我就是想要告别过去才不要去联系他们。你来不来啦,来的话我就马上嫁给你,大叔,我才二十五岁,除了心,哪里都不老。你根本是捡了大便宜知不知道!”   明明就是个大麻烦。闵浩忠揉揉太阳穴。   “喂!你个死女人,再不让开老子揍你!”   闵浩忠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嘈杂。   他从床上爬起来,“周蝶语!周蝶语!”   她的手机却忽然挂断了。      闵浩忠匆匆换上衣服。往外跑。   “找一个女人。喝醉了。在市区,很热闹。是有烧烤的地方。我听到巴士报站的声音,应该离公交车站不远。还有,附近有一个音响效果很差的酒吧。马上回电话给我。”      十分钟后,他接到电话。   二十三分钟后,他开车找到了周蝶语。      她趴在桌子上。头发上有一些奶油一样的东西。衣服脏乱不堪。   桌面上堆满了空酒瓶。   她竟然喝了这么多酒。   旁边有一张碎掉的桌子,一个男人正在和两个女人吵架。巡警站在那里记录。许多围观的人。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把自己搞得一团糟的女人。   正在思考的时候,她却忽然抬起头,笑眯眯的说,“你来了。”   闵浩忠愣了一下。   “我们是不是见过,你有点眼熟。”   “我……”他笑笑。笑自己,竟然试图跟这样的周蝶语沟通。   而她很快重新趴下去。      至少,也要把她送回家。   他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然后又一次改变主意。   拨通了手机。   “濯玚,周蝶语在这里,她喝醉了。我现在把她送去你那里。”   那个傻小子大约突然呆掉了。   闵浩忠笑笑,然后也呆掉了。   因为周蝶语忽然柔软的趴进他怀里,揽住他的腰。   她把全部的自己都挂在他身上,仿佛他是可以依靠并且是她决定依靠的,仿佛他的怀抱是她决心安身立命的所在。   他微微低头,闻到她满身的麦芽啤酒,还有混在酒味里的奶油味。香甜醇净。那张窝在他怀里的脸,柔静淡雅。像一枝睡去的水仙花。   这个女人,睡去的时候,竟然是这个样子。   他迅速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然后听到濯玚的声音,“你等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接她。”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让你们一直等待。 这种风格的文,于我是第一次的尝试,还好濯玚这样的角色是我喜欢的。 我会努力完成这个文。 希望与你一起欣赏这个风景。 ——涵宇 十、猫戏蝶舞   我像疯子一样折磨自己。两年,像鬼一样的生活。   每次站在顾家门口,我都会想,我真应该去死。一了百了。   已经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什么可以担忧呢?   我的人生大约不会变得更糟糕。因为已经最糟糕。      可是,我却忽然睡得这么香甜。踏实。   不愿意睁开眼。不愿意醒过来。   ********** **********      濯玚跪在床头,趴在床沿上,盯着熟睡的周蝶语。很长时间,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容。   闵浩忠很长时间研究濯玚的心理。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濯玚的人,恐怕是他。在周蝶语的问题上,他却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说。   整件事发生的毫无来由。仿佛天外飞祸。   濯玚却从此变得无比幸福。   是的,有一天,他跟闵浩忠说,因为蝶语,他觉得幸福。   濯玚和蝶语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也许可以这样说,尚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唯一特别的就是濯玚遇到了她,并且认为自己爱上了她。   这让闵浩忠觉得,幸福其实只是一种幻觉。   终有一天也会幻灭。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告诉濯玚。      濯玚脸上的那种表情能代表什么呢?他毕竟不是普通人。      周蝶语睡的很深。呼吸均匀。   她被收拾干净,从香氛泡沫里捞出来。被套上睡裙,被吹干头发,被放到床上。   却始终自顾自的睡着。   仿佛太相信照顾她的人。也仿佛并无在意。   这个女人,睡着的时候,那样的不同,仿佛另外一个人。   闵浩忠自己也说不出来。但是他承认,他很惊讶。   这个交际花一样周旋,行事随意邋遢的女人,脸上会有这种静谧和安然。   让人觉得舒服。想要在她身边停下来。   想要……守着。      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有机会见到蝶语的这种样子。但凡见过的,却恐怕不容易忘记。譬如宫发臣,譬如顾海生,譬如汤近辉……   周蝶语这个女人的历史,虽然繁复,不过在他看来,却简单透明,那就是,太过感情用事,才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闵浩忠忽然笑笑,转身离开。并且替他们关上门。   也许,濯玚一开始看见的就是最真实的周蝶语。   他总是第一眼就直接准确的看到他想要的。   这一点,倒是超出常人。   已经凌晨三点。   他还可以睡一个好觉。   他看了看手里的这部手机。打电话过来征婚的女人何其多。竟然是这样的受欢迎。   他看了一眼走廊上的垃圾桶。却并没有把手机丢掉。   ********** **********   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堆云彩上。   她睡了很久才醒过来。   醒过来很久之后,才睁开眼睛。   然后就看到濯玚。他的眉骨深邃狭长,浓墨般覆盖的睫毛,一双眼睛似深秋的潭水。她可以想到很多比喻句来赞美他太阳神般的五官,如果不是他嘴角挂着一个傻乎乎的可爱笑容。   “周蝶语。”他说。笑起来。   她幡然醒悟,“你干嘛爬到我床上?”   那条好看的眉头皱起来,“这是我的床。”   蝶语这时候才想起要掀开被子看看自己。有睡裙。   其实她并没有怎么担心。濯玚这个小鬼能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不过还是下意识的拉了拉被子,捂紧胸口。再次抬眼,才看到濯玚开襟的白衬衣里坦荡的肩膀和胸膛。她在心里骂自己,究竟为什么总是忘掉他也是个成年人的事实。   “我怎么来这里的?”蝶语偏头看向他。   “你喝醉了。然后就……”濯玚顿住。   蝶语的两只手臂交叠在胸口,睡裙的两只细细的肩带露在外面。濯玚侧身看着她,却忽然激动起来。   呼吸湿热的喷在蝶语肩上,他的眼神留连在她的唇和她交握的手臂间。   蝶语看出了他的变化。也忽然尴尬起来。   再怎么说,他的身体已经足够成熟。有些变化是无法抑制的。   濯玚看上去非常难堪,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他跳下床,红着脸跑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传来杂乱的摔打声和水声。      也许全世界的人都忘了,这个心灵无法长大的男孩,身体却随着年龄成熟了。不过蝶语没有忘。没有忘记他的表白,他的吻。   这应该是最真挚的感情。因为濯玚,他是不屑于说谎,不会用心机的。他总是真实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开心就笑,不开心就用暴力解决。这些特点的确跟宠物狗狗有些相似。   蝶语笑起来,从床上踮着脚走下来。   才开始打量濯玚的卧室。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且似乎自己并没有认真追问的心情:房间非常大,大的有点空旷,巨型平面电视,镶嵌在墙壁上。并且和一台电动游戏机连在一起。干净的地毯上散乱着一些电动玩具和看不出形状的电子产品。   她绕过那张大床,走去洗手间敲门。   “快点出来。”   濯玚没有回答。   “出来啊,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笑你。”   濯玚还是保持安静。   “濯玚!你再不出来我生气啦。”她用力拍打洗手间的门。   不过濯玚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出来了。   蝶语觉得他只是缺乏一堂青春期教育课,“真的没关系,有反应是正常的……呃,应该是每一个男人都会这样,尤其是在早上,而且受到刺激……”   她的话说的零零落落。以至于濯玚忽然打开门时,她有些懵。   “你是说每个男人见到你都这样!”他握住她的肩膀,非常用力,非常生气。   蝶语几乎是立刻就摇头,“没有没有。不是这样。我是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被拥入怀中,“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蝶语便真的说不出话来。      濯玚身上的气味和他的话一样,令她有点……迷乱。   太久了。她远离这样的宠爱太久了。像孩子一样被抱着,被感动,被珍惜。并且确定,这些珍惜和疼爱是真实的。   她推开濯玚,仰望着他的眼睛。望进去,像一片广阔的水。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23岁男孩,她至少会喜欢上他吧?可是,如果他是正常的,还会对她说出这些喜欢的话吗?   至少,他把她带回了家,并且小心翼翼的照顾。   蝶语微微笑起来,抓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吻住她。   只是想感谢这个可爱的傻瓜。      濯玚却热烈的回应了她。惊喜般的难以自抑。   他的吻已经足够好,好到令蝶语沉醉,并且忘了这最初只是一个感激之吻。   他大约还不懂得怎样纾解男人的欲望,所以只把全部热情投注在这个吻上。蝶语的腰被紧紧搂抱,几乎要被提起来。   那一刻,她也忘了停止。只是觉得甜美。      最终让他们停下来的,是敲门声。   蝶语清晰的听到,濯玚却无法自拔。她只好捂住他的嘴巴。濯玚胸口起伏,却乖乖的看着她,视线一秒钟也没有离开,似乎只等着她把手拿开,他就可以继续。   蝶语微微转身看向门口。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微笑向她点头。脸部的轮廓似乎非常熟悉,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点房门,表示他敲过门了。只是,门没锁。   蝶语有点尴尬,放开捂住濯玚嘴巴的手。濯玚那个家伙却捏住她的下巴,使她面向他,重新吻下去。   紧紧拥抱她的挣扎。   蝶语已经没有迷醉。   她不喜欢被强迫。于是更深重的挣扎起来。   以为很简单就可以摆脱这股力量。然而她很快就意识到,她是多么的自以为是。濯玚没有任何放开她的打算。   “放开!放开!”她拍打他的肩膀。并且终于有些害怕起来。濯玚似乎是不讲究理智不理智,或是尊严不尊严的,他只要他想要的,并且在他能力范围内决不放弃。   暴力倾向的神经病患者,似乎也是同一特质。   蝶语恐惧起来,几乎是大喊,想要他停下。   濯玚才感觉到她的反抗,他意犹未尽的停下来,蒙蒙的看着她。   蝶语推开他,退后几步,眼神有些防备。   有时候,她的确会忘记濯玚不正常这回事。   并且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局面。   没想过濯玚会变成这样子。虽然是她自己给了他机会,让他学会这甜蜜的吻。   不可能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虽然她看到了濯玚眼里流露出来的战战兢兢的害怕。   他害怕她讨厌他。   “我……要回家了。”她飞快的说。      出现在门口的男人早就离开,而且也很好心的替他们关了门。   蝶语却气急败坏的在房间里找自己的衣服。      濯玚站在原地,看着蝶语要逃跑的姿势。   蝶语抬头,“我的衣服呢?”濯玚受伤的表情已经那么明显。他像孩子一样,很容易就察觉到大人脸上的神色。   这令蝶语有些内疚。濯玚懂什么呢,一开始就是她纵容了他。   简直无法跟他解释。她曾经跟追在她屁股后面的濯玚说,我不喜欢你,不要来纠缠我,不要来烦我……   现在,她却又一次纵容他,甚至是勾引他……   她挫败的叹了口气。周蝶语,你总是有本事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乱。   “我只是该回家了,要工作啊。我的衣服呢?”她试图温柔的掩饰她刚刚的慌乱。   “你也害怕我对不对?”濯玚静静的回答。   蝶语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无法继续假装。   “因为我是个有暴力倾向的智障?”   蝶语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因为不开口就等于默认了。但她还是找不到话说。   濯玚眼神一黯,打开门,走出去。门在身后重重的阖上。      蝶语被内疚击倒。是的,她害怕。真的害怕。即使那个吻再甜蜜,他也是不正常的。她才从错误的迷恋里走出来,怎么敢轻易沾惹濯玚这样的角色?   她讨厌麻烦。   决定尽快离开。   始终找不到衣服,走去濯玚那个巨大的衣柜。   日式的推门。轻轻的哗一声,一面巨大的镜子出现。她看到镜子中的人,很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长发温柔倾泻,五官柔静,被吻过的唇,润泽淡雅。白色真丝睡袍,淡淡像一个水影。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这个样子。   她抛弃掉的青春岁月里那个扎着马尾行走在水族馆里希望变成一条鱼的女孩。   仅仅因为宫发臣说,我不喜欢单纯柔弱的女孩。   那时候,她愿意为他做出改变,以为最终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怎么不会呢?他热情的引导她进入成年人的世界,许多次,用他所有的积蓄解救她那可怜的母亲。他把她从绝望中带出来,曾给她最幸福的憧憬。   她应该为他改变。因为他给了她一个快乐的美梦。   他只是没有娶她而已。   这不是他的错,他从来就没有承诺过。他一开始就说,他不会娶她。他只是喜欢女人。      蝶语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笑。只是想打个招呼。   许多年。和宫发臣的纠结,她终于独自成长起来。却在不恰当的时间遇到海生。   相遇的太早。   现在,她不想再错。不想再让自己陷入困境中。   对不起,有些伤害不是本意而为。只是如果不伤害你的话,就会伤害到我自己。我想我应该可以自私一次。   她伸出手,把那面镜子推向一侧,那个水影一般的女子便迅疾的离她而去。像一股潮湿的风。      满柜的衣服,整齐的悬挂。   她取下一件T恤,潦草的套上。   牛仔裤试了几件,根本无法走出这个房间。   最终在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条稍微瘦一点的绣花窄脚牛仔裤。标签牌子还挂在上面。   她用牙齿咬掉标签,然后穿进去。   依旧肥大,需要挽起裤腿。不过,恐怕再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   她不想再照镜子。   也没有找到自己的背包。便匆匆跑出去。      濯玚就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他的眼里蓄满泪水。双手插在裤袋里,用力攥紧。   蝶语却没有看到他,急速的跑掉。   濯玚的眼泪很快落下来。   他像孩子一样抽搐了一声,然后捂住嘴巴。      已经很多年不像这样子哭泣。无助。害怕。因为自己与别人不同。无法拥有朋友,然后不屑去拥有。无知的站在盛世财团的顶峰,看到的只是虚妄的恭维和冰凉的背影。被巨大的骄纵和深切的自卑填充。父母并不喜欢他,爷爷的遗嘱也只是把他推向他们的对立面。闵浩忠?   对,也许只有闵浩忠。可是,闵浩忠从来没有给他感情,他只是为他工作。   他想要的只是周蝶语。只是周蝶语。为什么不可以得到?   不是那么温柔的说生日快乐吗,不是那样激烈的亲吻吗,他的爱已经快要把自己充溢,她却好像并不了解。   难道我的爱不是爱吗?难道因为我不正常,所以我的爱也是不正常的?   如果所有这些不是爱,那所有发生的一切是什么……   濯玚掏出手机,“闵浩忠!我要周蝶语!如果她不回来,我就把盛世大厦烧掉!”      濯名义远远的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女孩。   他当然好奇,一个让濯玚爱上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毕竟,他的儿子也只是情窦初开。闵律师说,在濯玚心里,她就是女神。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就是想要见一下她。   没有预料到的是,会有女孩子愿意跟他的傻儿子那样接吻。而且是个那么美好的女孩。   令他回忆起青涩的初恋。   当濯玚喊着要烧掉盛世大厦的时候,濯名义忽然笑起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一场好戏可以看。   曾经他似乎是也想要烧掉盛世大厦。   当然那也只是一时冲动。      年轻时候的冲动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傻多么可笑。   却也那么美好那么珍贵。   ********** **********      结果周蝶语在自己家房门口被捕。   警察就等在那里。然后把一副冰凉的手铐套在她手腕上。   那一刻,她的确是懵了,吓懵了。   绝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和什么手铐联系在一起。   “不可能,不可能,”她有点仓皇的摇着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一直是——守法好公民。”   “周小姐,”警察说,“我们以涉嫌偷盗罪拘捕你。”      蝶语觉得自己的脚有点发软。   她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但真的走不稳。她告诉自己清者自清,之后才假装从容的坐进那台警车。   她第一次坐警车。从前也和鲁琦思思她们对着坐在警车里巡逻的帅哥猛吹口哨,只是没想到自己会真的坐进来。   住宅区的左邻右里平常死也见不到一面,现在却突然大爆炸似的一窝蜂出现,站在门口瞻仰她。   看到人群里的杨思思,她正一边观望,一边吃墨鱼小丸子。   蝶语拼命向她摆手,并且狂喊,“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   前座的警察好笑的回头看她,“周小姐,玻璃是隔音的,你喊再大声外面的人也听不到。”   蝶语有点颓丧的放下手。   “警察大哥,我真没做什么坏事。你大概不认得我吧,我也出过几本摄影集啊,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盗窃……”   “谁不认得你啊,我敢说全国的人都认识你,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认识你。你不是濯玚少爷的绯闻女友吗?”   蝶语懵。   警察好心的减慢车速,并且好心的按下车窗玻璃,“那么大的海报,谁认不出来?”   蝶语眼神扑朔,转头看向车窗外。   世纪广场杂志大厦,悬着巨幅新闻广告。   左侧是宫发臣和他的未婚妻。标题是:郎才女貌,政经协作。   右侧却是她和濯玚在天凤图书室高难度的接吻动作。自然也有一个标题:情窦初开,穷追不舍。      蝶语哀嚎一声,彻底的安静下来。      在宽敞明亮的警察局,毫无意外的见到闵浩忠。   西装革履,英俊潇洒,优雅的坐在警局,并且有一杯茶奉送。他翘着高姿态的二郎腿,端起茶,闻了闻又放下。   蝶语进来的时候,他扶了扶眼镜,然后抬头兴味的看着她。   蝶语很快就明白过来。肚子里立即窝了火。   “你这个人讨不讨厌啊,阴魂不散。见你一次倒霉一次。”蝶语的语气很不屑。   闵浩忠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依旧一副狼外婆的样子。   蝶语忍不住抬腿踢他一脚。   闵浩忠看了自己的腿一眼,低头,忍不住笑出来。   他很好的遮掩了自己的笑。   再次抬头。   “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蝶语忿忿。   “你不是得罪,而是犯罪。”闵浩忠淡淡说。   “好吧。”蝶语闭闭眼睛,拼命冷静,“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你盗窃盛世继承人濯玚少爷的……衣服。”   他很好心的抬起一根手指,点点她的上衣牛仔。她刚到家门口就被警察带回来,根本没有时间换衣服。的确算是人赃并获。   蝶语压低语气,不过依旧没好气,“拜托,大哥,我不过是借来穿穿。我自己的衣服,”咬牙切齿,“你们不是给丢掉了吗?”   闵浩忠从桌子上拎起一个白色的袋子,“周小姐,你的衣服就在这里。是从濯玚少爷房间里带出来的。事实是,并没有扔掉。”   蝶语愤怒的看着她,因为挣扎和辩论,手腕被手铐勒得发红。不过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闵浩忠却静静看着她手腕上那一条一条的暗红伤疤。      一个二十五岁的鲜活生命,却曾经不止一次自杀。   闵浩忠突然有点担忧起来。他也许会把这个小女人逼疯。   他起身,站在蝶语面前,“你身上的这件衬衫是Miland著名设计师亲手设计裁剪制作的,自然是卖价不菲。至于你腿上这条牛仔裤,我其实很不愿意在这里说出它的价值。周小姐也应该明白一条上好牛仔裤究竟值多少钱吧。”   “很抱歉,我不明白。”蝶语睥睨他。   “Levi's 501型,1886年至1902年间制造,独特手工绣花,纽扣采用Swarovski水晶,绝版再无,标价580000。欧元。在目前汇率下,折合人民币大约5162000元。”   如果被铐在这里的不是周蝶语,她此刻一定会为闵律师的好口才鼓掌。   “这么贵的牛仔裤,你骗鬼啊。”蝶语已经没有力气。她觉得头有点晕。   闵浩忠走去她身边,那么接近,“只能说,周小姐你太识货。”   手里拿着一块标签牌,声音淡雅温和,“这条麻绳是你咬断的吧,上面有你的牙齿印、口腔细胞,还有口水,我们可以一起交给法医鉴定科做最后的证明。”   蝶语被标签上面那一串零弄的眼花缭乱。   “你究竟想怎么样?”蝶语愤慨的看着他。   “濯玚在家等你回去。”闵浩忠在她耳边轻轻说。   “卑鄙!”她气的发晕。   “是你自己翻出这条裤子,并穿走的。”闵浩忠扶住已经气得站不稳的蝶语。蝶语厌恶的看着他,却只能依附他的手臂站着。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摄影师。”有气无力的喘息。   “因为濯玚喜欢你。他希望你呆在他身边。”   “他喜欢,我就一定要接受吗。”   “你只能接受,因为他是盛世的继承人。”   蝶语闭上眼睛。没有力气睁开。身体落下去。   闵浩忠上前一步,抱紧她滑落的身体。   “……没事吧?”他的神情微微担忧。   蝶语低低的说了一句话。但是闵浩忠并没有听懂。   他把耳朵贴近,依旧没有听出来。   蝶语的气息围绕在他耳畔,湿湿的,热热的。   他迅速抬起头。眼神忽闪。   “闵律师,我想她是说,她一天没吃饭了,很饿。”一位警员忽然笑道。   “呃?”闵浩忠有些诧异的看着蝶语。   蝶语有些难堪的闭紧眼睛,大声喊起来,“我真的饿了!快要饿晕了。先让我吃饱再谈好不好!”   ********** **********      蝶语在便利店吃了一碗泡面。   闵浩忠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吃。热辣辣红红一碗汤。   “要不要尝尝?”蝶语把勺子凑到他嘴边。   闵浩忠避嫌似的躲开。   “你说你好好一个社会青年有为律师,放着好好的本职工作不做,偏偏跟在一个傻瓜少爷后面跑腿,你值不值啊?”蝶语一边吃面,一边含含糊糊的说。她真是不喜欢闵浩忠这种角色。   “快吃吧。吃完跟我回去。”他咸咸淡淡的说。   “我怎么这么倒霉!那天汤近辉说介绍个客户给我,我就不应该答应,去那什么狗屁生日会。”   闵浩忠始终正襟危坐,并且看一下表,“吃好了吗?”   蝶语停下来,认真的看着他,“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就请你们饶了我吧。牛仔裤就穿了一下下,没有什么大损失啊。”   闵浩忠终于无法忍受,“周蝶语!你知道你的生活为什么总是一团乱吗?因为你总是逃避。从来不去认真面对。我没有时间跟你继续闲扯,现在我们必须赶去盛世大厦。如果你晚到一秒钟,很多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蝶语适时的闭了嘴。愣愣的看着这个额头上冒汗的男人。   ********** **********   从走出便利店一直到上车,然后下车,进入盛世大厦,上电梯,走去总经理室。   他一路走得很急。   直到打开门,看到濯玚,他才稍稍松一口气。   “她来了。”闵浩忠说。并且忽然意识到,他一路都抓着蝶语的手。   他烫手般的迅速松开。      濯玚愣愣的转回身,他似乎一直在玩手里的PSP。   看到蝶语,立刻笑起来,笑容像一层雾气。他放下PSP,跑上来,重重的拥抱了她。   蝶语任由他抱着。没有说话。   闵浩忠则绕过他们,走去濯玚的办公桌前,拿起这个小巧的PSP。   “可以先把这个引爆遥控停掉吗?”他说。   濯玚没有松开蝶语,而是抱得更紧,“已经停掉了,刚刚在窗前看到你的车出现在楼下。我想你一定会把她带回来。”   他的脸上,出现恬静的幸福表情。   闵浩忠点头,然后带着这个PSP离开办公室。      他在走廊上拨通电话,并且摸了一把脸,“危险解除,可以散开了。”   守在各个楼层的保安人员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直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才会立即疏散人群撤离。   然而他们却相信闵浩忠。   没有人愿意提前制造恐慌。那将给盛世带来巨大的灾难。绝不仅仅是一座大厦。      “濯玚,松一下好吗,你快勒死我了,”蝶语喃喃,“濯玚?”   孩子松开了她,不过依旧把她圈在怀里,静静的紧张的看着她,好像他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如果我不来,你真的会炸掉整座大厦吗?”   濯玚没有回答。眼神清亮。   “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就决定做这样危险的事?这座大厦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他们都在为你工作,你却要让他们毫不知情的去死?”蝶语的语气尽量放平淡。   濯玚像做错事的孩子,惶恐的看着她,“你真的讨厌我吗?我会改好的。不要离开我。”   蝶语愣了。   他显然不清楚她在讲些什么。一句也没听懂。   眼神里装满委屈。汲汲以求的看着她。   蝶语与他对视。有些内疚,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濯玚重新拥抱她。小心翼翼。   “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给你。求你别离开。”   他的眼泪落进蝶语的脖子里。   令她心酸。      那种表情,她见过。在海生脸上不止一次的见过。   只是,他从来不这样说,从来不说,别离开,请留下。   他只是微微笑着,等着:蝶语,你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她一次一次从他身边逃开,跑去宫发臣那里,或是跑去陌生的城市。为什么那时候,一次也听不进去他声音里无法掩饰的请求?      蝶语不再试图解释。   无可奈何。      濯玚像一份纯洁的礼物。来自上帝,却镌刻着海生的沉默。   让她看清自己。却更加看不清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是因为有你的支持我才能坚持。 说声谢谢有些矫情。 说实话,这篇文我幻想了很久,之后却很长时间找不回思路,曾一度想放弃。 看到你的留言,才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我何德何能,只是更新一些文字,只是做一点小事,就可以令你感觉快乐。 谢谢,谢谢你的喜欢。 因为你的喜欢,我也感觉快乐,并且充实。 ——涵宇 十一、你是我的星球      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存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的好。   这种感觉根本无法说出口。除非你也能像我一样,遇到一个周蝶语这样的女人。   闵律师说,濯玚,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无法长大的自己,就当自己是外星球来的好了。其实地球人也没什么聪明的,只是每个星球有每个星球的行事法则。你做不好,是因为你还不了解这些法则。   这段话虽然很长,但是我听懂了。确实听懂了。   他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不相信,我爱上周蝶语,那么那么的爱,爱到每天害怕。   所以我告诉他,闵浩忠,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吗,就是最终你找到了你的星球。   他笑看着我。   我想,这一次,是他没有听懂我的话。   ********** **********      濯玚像跟屁虫一样黏着她。   她刷牙的时候,他站在她旁边。她洗脸的时候,他还是站在旁边。   他时时刻刻跟着她,怕她像上次一样,用他的话说,叫“平白无故的飞走”。   蝶语有些崩溃。她不可能过这样的生活。几乎连一天都无法忍受。闵浩忠说尽量帮她离开这里。但至少也要一星期,等濯玚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如果现在违背他,后果会有些严重。   蝶语觉得自己简直媲美观音大世。要为整个盛世大厦员工的生命安全做出自我牺牲。   她轻轻甩甩头,示意濯玚出去。   濯玚这个臭小子却巴巴的站在洗手间,笑眯眯的看着他。      晨光清澈。他脸上暖暖的雾气一般的笑。清澈的五官。   蝶语是食色男女中最普通的一员。有时候,也觉得濯玚好看的令人睁不开眼。并且和他呆在一起时间越久越觉得他好看。   然后就会感慨上帝的公平。   这么优秀的男人,既不呆也不傻,却永远也无法长大。   不过,真的是好看啊。如果濯玚奇丑无比,你还会呆在这里自我牺牲吗?   答案是,宁肯自杀算了。      在蝶语心理活动旺盛的时候,濯玚已经走上来抱住她。   她已经越来越契合这个怀抱。偶尔,内心会痛一下。不名所以的害怕。   匆匆把他推开。   “赶快滚出去啦,小鬼,大姐我要拉屎!”   把他推出洗手间。重重的关上门,并且反锁。然后坐在马桶盖上。      老实说,和濯玚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记起自己只有二十几岁。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已经四十。   尝过人间辛酸,怎会觉得自己不老?      无所事事。   某一日从花园回来,发现床上放着一整套瑞士Hasselblad单反相机。   蝶语觉得自己的脑子“嗡”了一下。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专业相机,美国当年登月用的就是Hasselblad专业相机。全手工制作的单反相机,光是一个零部件就得好几十万。   蝶语不自觉的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深呼吸一下,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的捧起它。   哈苏H3D II-39MS 3900万像素的数字式中幅相机。感光元件大小36.7×49mm。自动对焦功能。配备CF卡卡槽。三英寸液晶屏幕。   蝶语觉得自己快要晕倒。   她手里,其实差不多是捧了一台法拉利。      许久之后,她才发现床上那一纸小小的卡片。   字写的歪歪扭扭:   送给蝶语。      然后一个温暖的怀抱忽然贴上她的后背。   蝶语的第一反应是,抓紧手里的相机。   濯玚湿热的呼吸就深深浅浅的扑在她的颈部。蝶语更加头晕起来。   毕竟,她也禁欲很多年。濯玚再怎么说也是一只雄性。   “你,离我远一点。”蝶语说。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心慌。她用力咬咬唇。   濯玚却不明所以,只是抱得更紧。   他身上那股成年雄性的麝香味,令蝶语几乎要呻吟起来。这让她气急败坏,怎么可以对濯玚……   于是在他怀里转身,面向他,骂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对上濯玚那双清澈单纯的眼。   雾蒙蒙的,纯净无暇。却烧着一团冰火。他的呼吸和她一样深重。   当他的脸开始慢慢靠近。   蝶语却抱紧了相机,闭上了眼。   不知道。不知道。熟女周蝶语,你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闭上眼?   濯玚的吻落下来,落在她的眼睛上。   之后他的手机就响了。   濯玚羞涩的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电话。   而是转身走了。      蝶语抱着相机,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的不安且害怕起来。   只有顾海生,才会这样的吻她。   那时候他说,蝶语,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 **********      第三天之后,依旧每天见面,濯玚却不似一开始黏缠的厉害,每次总是悻悻然离开。蝶语乐得自在。   偶尔睡梦中,觉得有人在身边。却只贪好睡,并不想睁开眼。   她得到前所未有的待遇。简直是贵妇的生活。无奈却腰酸背痛,无力消受。唏嘘不已。渐渐便发疯一样怀念在野外奔波的日子、怀念自己身上那层臭汗味。   但她并没有多少时间赞美自己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因为竟然也渐渐适应锦衣玉食,觉得身心爽朗。变节如此之快,令她愧疚。      一个星期已经渐渐过去。只是闵浩忠却绝口不提让她离开的事。   蝶语的日子忽然史无前例的变的正常起来。   每天七点钟佣人准时打扫房间,蝶语也不好意思继续睡下去。在偌大的卧室里溜达。开窗,窗台缀满绿萝,满壁惹人怜的青翠。望出去便是一园的花草。有时候,听到鸟叫。真是稀罕。她大约很多年没有听到这种凋啾之声,偶尔,一只白色的鸟穿越她的视线。   趴在窗台上,闭上眼睛,觉得内心安顿。   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一台黑身加长宾士从正门驶入。   蝶语的眼睛睁大了。这种具有财富象征的东西她总是格外感兴趣。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俯视一台加长宾士。不是没见过世面,依旧有点目瞪口呆。   闵浩忠从车里出来,然后打开另一侧门。便看到濯玚万古不变的一脸怒容。   高高的矗立在车子旁边,和闵浩忠争辩着什么。濯玚的表情是愤怒加气势。也许吧,他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每时每刻都充满气势。   闵浩忠的表情则近乎平静。他冷淡而不失优雅的与盛世继承人交谈。一问一答。张弛有度。   蝶语兴味的看着。   光说外貌的话,这两个男人都算是尤物。   尤物。      她为自己想到的这个词而窃笑。   想当年她数落顾海生的时候,似乎也是点着他的脑门嘻嘻哈哈的怒骂:顾海生你怎么也算Z大男人中的一个尤物,怎么就这么跟在我屁股后面啊!   她这句话一停,便和海生笑得前俯后仰。   很久之后,海生也点一下她的脑门:是啊,这么个尤物跟在你后面,你怎么还到处跑啊?你简直比尤物还尤!   呵呵。她干干的笑着。   她不是比尤物还尤,她是比混蛋还混。      不知道什么时候,濯玚的视线忽然投向这边。很快就发现了蝶语。   那个刚刚还在冒火的少爷,马上安静下来。   蝶语有点意外。忽然趴在那里,怔怔的与他对视。想起之前那个落在睫毛上的吻。   视线隔了一段距离在空气中纠结。濯玚安静的有些诡异,并且讪讪的笑起来。跟随在他身旁的所有人也都仰了头看她。蝶语站在别墅的第三层,爬满藤萝的窗口,绿叶婆娑的清晨,忽然心口有点窒。   濯玚已经转身跑起来。   蝶语却像烫到般从窗台上弹起来,怔怔的站在那里。   一只白色的鸟落在窗台,咕咕的叫了几声,也怔怔的看着她。   蝶语直立站在窗口,觉得有些僵硬,很快便听到脚步声,噔噔的上楼。   她没有在等待。但是心里知道,某个人正在奔向她,某一个时刻他就要出现。一瞬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有站在那里。   她没有在等待,却在这等待的时间里苍白的攥紧了手指。   当濯玚有些粗鲁的推开门,那只鸟儿拍打翅膀飞走。   蝶语仰头,便看到他脸上如泻的阳光,明媚似春。   恍若与海生的初见,清澈刺眼的笑容。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的笑?      濯玚冲上来,重重的拥抱她,紧的有些窒息。撞疼了她的心脏。   不过她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挣扎。好像觉得此刻,自己是必须要被他拥抱的。于是便安心的被拥抱。   这个怀抱她已经渐渐熟悉。干燥温暖的青草气味,还有有力的心跳。   很久之后,濯玚松开她,轻轻啄吻她的唇。不小心撞到她的牙齿。赧然红了脸。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的重新吻一下,温柔甜腻。   脸却变得更红。   “蝶语,我很想你。”他说。      海生说:蝶语,你每天都在我身边,为什么我还是想你想得要命。      蝶语觉得自己把自己蛊惑了,她轻轻趴回去那个结实有力的怀抱。   濯玚有些欣喜。一只手环了她的腰,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头上。   蝶语闭了眼睛。      很长时间,他们就这么拥抱着。夏日微醺的风从窗口涌进来。   他们都有点醉。   ********** **********      闵浩忠终于见识到周蝶语的影响力。   因为濯玚从盛怒到微笑,只用了几秒钟,当他看到周蝶语之后。   那时候,任何人都忍不住抬头仰望那个女人。   周蝶语不化妆的时候,美的很纯粹。   他想起汤近辉的话,妈的,第一次见到她,还以为看到仙女了呢!可是每次她一开口,老子就恨不得干脆晕倒!   闵浩忠以为自己已经调查清楚,已经了解了全部的周蝶语。   曾经,他也很不明白,风流如宫发臣,对待蝶语的态度绝非普通情妇那么简单。现在倒也稍稍理解那种爱恨不能的心情。   非常想拥有然后恨不能毁掉。   恨不能毁掉然而眷恋不忍舍。   他最终也把这一泓山泉水变成了一汪洗砚池。      闵浩忠走进客厅,准备上楼。今天的高尔夫球濯玚打得很好,但是打的太好了,令赵总挂不住面。   任何人输给濯玚,都会挂不住面。   因为他们都把濯玚当傻子。   但是这份合同,盛世是必须要拿到手的。赵氏新建大厦的保全系统,对盛世来说,是一个重新崛起的机会。   他准备上楼。却忽然在客厅里见到林雅茹。   她去了新马泰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回来的。   闵浩忠怔怔的看着她。   和很多豪门夫人一样,她身上很少见岁月遗痕。优雅自如。这个阶层要求她这样,于是她也一直这样。   她一世完美,只除了濯玚。足以抵消她所有的快乐。   见到他,她冷淡的脸上才泛起一个清波微涟的笑。   “把这个给濯玚。每日两次,早晚各十粒。”   闵浩忠接过她手里的药瓶,上面写满拉丁文字。他皱皱眉头,准备说些什么。林雅茹却忽然把手轻轻覆在他手里的药瓶上,纤细苍白的手指。某个指尖,冰凉的触到他的掌心。   “是很贵的药。”她微微点头,“记得给他吃。”   闵浩忠缩回手,转身上楼。      他们并不在蝶语房间。   ********** **********      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工作室。典型的濯玚风格。   德国进口Kronotex蓝灰色大理石地板。   地板上零落着奇形怪状的电路板,和电动模具。   墙壁三面都安装X37SV-Naga镶嵌式超大屏负离子液晶电视。   蝶语也算摸爬滚打过一圈,对于这些近乎奢侈的装备,眼神淡淡的。   象牙石工作台上,连接三部电脑。对面的墙壁,一层锡色幕布从房顶悬下。蝶语想,那后面的是不是藏着一座电影院。   濯玚就坐在工作台前。他在敲击键盘。      蝶语有些无语。在他身侧坐下来。      第一次见濯玚专注认真的样子。   她绝没有想到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脸上。   并且觉得自己被吓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怔怔的看着。   看着濯玚敲击键盘。和屏幕上她看不懂的数据符号。   对她来说,这些和外星诡异符号或是史前文字并没有太大区别。是她无法与之沟通的领域。   濯玚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if((ma_1>450)&&(ma_1 500){SetMotor(0x1111,(int)(100*gf_1),(int)(100*gf_1),0,0);}   //else{SetMotor(0x1111,(int)(100*gf_1),(int)(60*gf_1),0,0);}   if((ma_1-AI(5))>20){SetMotor(0x1111,(int)(60*gf_1),(int)(100*gf_1),0,0);}   else if((ma_1-AI(5)) 十二、濯玚的星际战略   有时候人的脸和他的心刚好反过来。   从前不懂掩饰。后来急于掩饰。然后厌倦掩饰。到最后,仅仅借用掩饰以图改善心情。   所以渐渐,笑的很大声。   我以为我会快乐起来。   我希望我会快乐起来。   人生就那么几十年好活,浪费的人是傻子。   可是我却躲在家里,抱着一盆沙拉,看蜡笔小新。   小新很可爱。常常说一些连大人也难以企及的话。在一个孩子的心里,成年人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可怕和好笑?   更好笑的是,大人都是孩子变的,到最后却忘了那份孩子的心情。常常要嘲笑他们的幼小和愚蠢。   究竟谁比较蠢?      濯玚,我觉得快要被你逼疯了。   这真是好笑。   ********** **********   自从蝶语一周前轰轰烈烈的在自己家门口被捕之后,她的生活已经完全被颠覆了。   她曾经觉得遇到宫发臣是她生命里最糟糕的事情,此后她的生活绝不会变得更糟糕。   结果是,现在她认为闵浩忠是对的。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用“绝对”、“永远”之类的字眼。为时过早。      在她无法出门的岁月里,鲁琦忽然就嫁人了。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周里。   她所嫁的也并不是那个大学里就相恋的男孩。而是那一夜的征婚广告,住在银湖别墅、儿子在美国的男人。   蝶语和思思都没有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没有婚礼。   鲁琦只是赶在初恋情人娶别人之前,把自己嫁出去而已。   他要娶豪门女。她就嫁做豪门妇。   多少带一点报复的心态。她发誓要比他嫁得好。   鲁琦自己回来收拾行李。沉默而且坚决。银湖别墅的男人就等在楼下。鲁琦不让他上来。   蝶语站在阳台上看。是个很有风度的老男人,穿一身银灰的西装,很高大。   可惜有点老了。年轻的时候,得是怎样的铮铮俊朗。   他很自在的靠在车门上。看到蝶语,微微点头。   蝶语做贼似的退了回来。      三个女人趴在一起哭了一会儿。莫名其妙的伤感。没有人敢点破。   女人的决心常常令人讶异。为了报复一个人,她们愿意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   蝶语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开导鲁琦。   她也不是个洒脱的人。      鲁琦走后,蝶语开始翻垃圾桶。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张精美无比的婚礼邀请卡。宫发臣的。他还真的寄过来了。   他怎么始终都这么狠。   蝶语决定也要狠一次。索性就去参加。   这件事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有谁愿意自己走上绞刑架。   现在,她觉得是时候了。要绞死自己。      人必须先死,才能复活。   听说凤凰浴火重生,变得更美。   不过,活活看着自己被烧死,不能挣扎不能呻吟,实在是史上最高的刑罚。      鲁琦走后没多久,闵浩忠却来了。   蝶语正在费心挑选参加婚礼的衣服。她决心打扮的美美的。   杨思思很识趣的说要出去买冰激凌。   于是蝶语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走出来,交叠了手臂,蜷缩在沙发上。一副晚娘面孔。冷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闵浩忠拉了把椅子坐下。他今天看上去很和善。   彼此都不想首先开口。等待对方做出反应。充满以静制动的架势。   蝶语终于还是无法忍受这种气氛,辣呛呛的开口,“闵大律师,有何贵干?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吧,我一看到你眼皮就跳的厉害。”   闵浩忠却笑起来,“你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蝶语瞪他一眼,“一起跳。”   闵浩忠又淡淡地笑。   蝶语不自觉也放松起来,讪讪的放下腿,起身,“要喝点什么吗?”   闵浩忠依旧坐着,不过却仰了头看她,“那就喝点什么吧。”      蝶语用一本书垫着,端来一杯绿茶。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浮沉。放在茶几上。   闵浩忠定定的看了很久。终于开口。   “不知道该不该先说声对不起。”他笑了,有些疲惫,也有些尴尬。   蝶语却很豪迈的挥挥手,“算了算了,只要你们以后别再来烦我,从前的事我不会在意的。”   闵浩忠又笑,仿佛周蝶语本身就是一件好笑的事。   “其实我就是想为这个道歉的。除非濯玚自己放弃了,不然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固执。并且,相信我,他不是一个好小孩,至少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善良。他不是阿甘,他是濯老先生钦点的继承人。”   蝶语的眼睛睁的圆圆的。她嘴里含了一口茶水,忽然不知道该咽下去还是该吐出来。   最后她咽了下去。因为吐出来的话,会显得很恶心。   “他,他……”她的舌头打结了。   “他只对他喜欢的人好。”闵浩忠说。      “濯玚从小沉默。并不被看好。十岁那年一场高烧,不过没有人很在意,谁知严重到要住院。昏迷了很多天。从此就不再长大了。医生说烧坏了脑子,没送掉命真是福气。他已经被盛世放弃了。没有人在意。他平常只玩电脑、遥控模型、PSP,后来我们才发现,他竟然会编程。从国外请了个电脑工程师训练他。然后,你知道了,这改变了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他现在掌管盛世。他拥有一切,但他不能长大,没有是非对错的标准,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懵懂无知。因此暴躁无常,蛮横无理。”   “你在讲故事吗?”蝶语凉凉的,“这听上去跟爱丽丝梦游奇境没有多大差别。”   “蝶语,我希望你不要把濯玚当做怪物,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智障儿,只是恰巧会编程而已。这样的孩子不是很奇怪吧?不是有很多天才也不懂得生活常识么?”      蝶语觉得他的思维有些混乱。不过她也觉得自己理解了。   智障儿成为钢琴家、指挥家、科学家的确实是有。她没有歧视他们啊。   很多数学天才、物理天才、音乐天才也确实不太懂基本的生活常识。她没有觉得罪大恶极啊。   这个世界这么大。有一些不寻常的人存在根本不足为怪。   事实上,她竟然从来也没有觉得濯玚怪。   从来也没有。   骂他是怪物也不过就是一句骂。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觉得他怪?”闵浩忠忽然说。   蝶语怔怔看着他。   闵浩忠也怔了一下,之后很了然的淡淡笑起来。   忽然明白濯玚说的那句话:爱一个人,就是最终,你找到了你的星球。   在自己的星球之上,应该一切都是自在、正常的吧。   他忽然开始羡慕濯玚。      于是他对蝶语说:   “蝶语,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真不幸。你这一生遇到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对这个世界上所有女人的了解加起来,都比不过他对蝶语的了解。   是的。只是忽然发现,竟然已经完全超越了林雅茹。   为了濯玚,他几乎读透了这个女人。      所以,当蝶语诧异的看着他时,他觉得自己对这个表情至为熟悉。   顾海生没有得到她,只能怪自己命薄。   宫发臣,则纯粹因为骄傲。   至于濯玚。   夏虫不可语冰。      蝶语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笑得这么苍凉。   闵浩忠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然后把那部手机放在茶几上。   蝶语听到那串熟悉的铃声。从沙发坐垫下面翻出自己的手机来。上面跳动着一串数字:1489757。   “是你?!”简直比白天遇鬼还可怕。   她希望自己早就忘了她曾对着那个号码说了些什么。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她的记性竟然没有那么差。   那些疯言疯语像雾像雨又像风,穿过她的耳朵。   蝶语希望自己就此晕过去。   不过,她很快错过了这个机会。因为闵浩忠先她一步从椅子上面栽了下来。   ********** **********   他发烧了。他知道。   已经很多天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唯一不知道的,竟然是在周蝶语这里支撑不下去了。   当他的视线开始飘忽时,以为自己绝不会倒下去。后来他想起他曾经告诫周蝶语最好不要用“绝对”这样的字眼。   想起自己在午夜时分接到的那些电话。   她说。1489757,我周蝶语一定要嫁给你。   想起他曾经有过的一个妻子。她说,闵浩忠,你是个傻子,我这么爱你,你却不知道珍惜,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想死。   想起年少时,第一次在濯家的客厅遇到林雅茹,她纤细的手指,和温雅的面庞。   ……   他开始昏睡。全身酸痛。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累过。   他不知道是什么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      有一双冰凉的手来照顾他。抚摸他的额头,并且为他擦去汗水。他知道那是周蝶语。没有丝毫怀疑。   于是安心的睡过去。      闵浩忠从下午一直睡到深夜11点半。口渴不耐,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去客厅倒水喝。一杯接一杯。直到胃有点胀起来。   他取过外套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周蝶语。   她睡在沙发上,盖了一条薄毯。   鲁琦已经搬出去。但蝶语还是选择睡在沙发上。   她睡的很好。   感觉天地惟我自在。心安理得。   她年少时过的很艰难,反而乐观快活,一派纯真。后来父亲在工地罹难,她得到一笔小小的赔偿金,和一个得忧郁症且酗酒的母亲。   蝶语对母亲非常好。满足她一切的愿望。因为她觉得母亲比她可怜。   她只是失去了父亲。母亲却失去了全世界。   结果是,她可怜的母亲挥霍掉仅有的一点钱。   在她开始发觉自己陷入困境,再也无力支撑时,宫发臣出现了。   不难解释,就像刚出生的小动物,它们总是认定第一眼。   所以,在周蝶语的人生里,宫发臣的地位就是这“第一眼”。   而对濯玚来说,周蝶语却是他的“第一眼”。   看风景的人,也会成为别人的风景。   世事就是如此,谁能比谁更怪呢?      闵浩忠没有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很久。很快离开。   那部手机却留了下来。   他来这里,是来结束1489757的。   他和濯玚不一样。他从来不打电动。   他不玩游戏。      刚刚钻进自己的车里。他闷闷的咳嗽几声。   手机便响了。午夜十二点,连灰姑娘都要逃走的时刻。   果然。   “奶奶。”   “哎呀,阿忠宝贝啊,刚刚接你电话的女孩是谁啊?那么晚还在一起。”奶奶一边打哈欠,一边笑,“偷偷恋爱不跟奶奶报告,臭小子!”   “不是这样。”   “哎呀,你终于开窍了?真是的,家里就该有个女人嘛。那样才温暖。那才叫家。懂不懂啊?快点带回来给奶奶看看,别让我一个老人家天天为你操心,死了连眼都闭不上。”大大的哈欠,“哎呀,困死我了,睡觉啦睡觉啦——记得周末带回来。”      生活到底还是不乏趣味。   ********** **********      濯玚一夜没睡。凌晨才爬上床。眼角挂着泪。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蝶语为什么不爱他。   于是浅眠了三个小时,就打电话给闵浩忠。   闵浩忠在清晨七点钟赶过来,肿着一双眼。断断续续的咳嗽。   他说,闵浩忠,你真的不再帮我了吗?没有周蝶语我会死的。   闵浩忠咳嗽一下,说,濯玚,你不会死的,谁没有谁都不会死。   濯玚便开始生气,谁没有谁都不会死,但是我没有周蝶语就是会死!   闵浩忠便说,濯玚,我什么事都可以帮你办到,我也有办法让周蝶语永远呆在你身边。这简直太简单了。不过就是打一个电话的问题。但是你要让她爱上你,你告诉我,怎么才算是她爱上了你?   濯玚便说不出话来。   他也并不知道怎样才算被爱上。他只知道自己爱着蝶语。   后来他想了想说,我要她做我的妻子,如果她答应,这就证明她爱上我了。   闵浩忠苦笑一下。   在地球上婚姻和爱情根本毫无关系。可惜,濯玚好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他明明就有一对在一起却不快乐的父母。   难道爱情真的蒙蔽人心?   “濯玚,”闵浩忠扶住他的肩,“蝶语后天要去参加一个婚礼。那天对她来说非常重要。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去打搅她。”   “为什么?”他的语气开始暴躁。   为什么。      哦,闵浩忠你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他咳嗽一声。   “在地球上,爱一个人不能时时刻刻的纠缠,你要给她一点时间自我相处。周蝶语是个摄影师,生性自由。爱一个人不是希望她快乐吗?”   濯玚的脸色彻底的黑下来,“我听不懂你在讲些什么。爱根本不必那么复杂,我只想得到她。我只要她。”   闵浩忠点点头,“也许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弄明白。濯玚,我很累。”   濯玚的眼里便现出担忧的神色,“你是不是病了?”   闵浩忠笑一下,摇摇头。他怎会不知道,濯玚对他的在乎和依赖。   “我希望你能给我几天假期。”   “你要离开我?”濯玚拉住他的袖子。   闵浩忠笑,“你不是要娶周蝶语做妻子吗,那你要首先变成真正的男人,要强大,要成熟,并且学会独立。尽快适应吧,毕竟你选择了一个地球人。”   濯玚甩开他的手,“我知道你们最后都会一个个离开。”   闵浩忠起身,走去门口,“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努力吧。”   濯玚沉默了很久,眉头皱起来,“我不会允许周蝶语也离开我。”   闵浩忠笑笑,还是不温不火的一句话,“那就努力吧。”   ********** **********      当蝶语从猫眼里看到濯玚捧了束花站在外面时。她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他穿了淡色格子衬衣、还打了一只蝴蝶结,眼神有点忧郁,像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不过下面穿了一件七分裤。紧张兮兮的站在走廊里。   在蝶语考虑要不要开门之前,他打了一个大喷嚏。皱着眉头盯着手里的花。然后左右看看,重新按门铃。并且把花藏去背后。      蝶语已经紧张了一个早上。   早早的起床,早早的化妆。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镜子前面开始懊悔。   她厌恶进退两难的感觉。   已经决定去参加婚礼,可是又嘲弄自己的自制力。   你真的是跑去结束的吗?还是像上次一样,只是把他的婚礼搞个底朝天?   现在看到濯玚,她忽然笑起来。   然后她发现自己迅速打开了门,当他抡起拳头咚咚锤下来时。      看到她第一眼,他吞了吞口水。   蝶语不自觉地拉了拉胸口过于低的礼服。   这个小子,又用一副看鸡腿的衰摸样看着她。   “看什么看!不准看!”蝶语吼道。   濯玚脸一阵红,眉头皱起来。看上去仿佛在强忍怒火。然后把大大一束花往前一送,开口,“对不起。”   对濯玚来说,这是很金贵的三个字。因为他自己承认自己错了。   蝶语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   结果是,两人一起打了个大喷嚏。   蝶语捏住鼻子,指指他手里的花,“扔掉啊,我对花粉过敏!”   濯玚便打开门,把花丢了出去。   蝶语怒目圆睁,“大少爷,要扔进垃圾桶的,你随手扔在走廊上,我要被投诉的。”   濯玚不名所以的看着他。握紧了拳头。   蝶语便很乖的收声。讪讪的走出去,拎起那娇贵美丽的花束,打开消防门,把它扔去了垃圾桶。然后摇摇头。暴殄天物。   当她走回来的时候,发现濯玚站在门口。看着她。   蝶语心烦意乱,“你站在这里干嘛,进去啊……”   门推不开。   蝶语用力。门纹丝不动。   “我只是出来看你去哪里,门自己就,关上了。”濯玚小心的看着蝶语,小心的解释。   蝶语叹口气。幽幽的看着他。看着他满脸的挫败和隐忍的怒气。   钥匙锁在里面。钱包、手机……思思跟浩二回了日本,鲁琦正在度蜜月。   周蝶语除了一身礼服,什么也没有。   上帝,她还光着脚。      这样看来,她是最好不要去参加什么婚礼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却最终让她下定了决心。   “濯玚,带钱了吗?”她提着裙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濯玚看到她的笑,顿时身心舒畅,点点头,然后从七分裤口袋里掏出一张金卡,献宝一样在她面前晃了晃。   蝶语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说,“你只要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原谅你。”   濯玚认真的点头。   “第一,不要再派些奇怪的人跟在我后面拍些奇怪的照片。”   “第二,”她顿了顿,“今天一天你就陪着我吧。”   濯玚笑起来,像阳光一样忽然洒满了蝶语的脸。他点点头,像天使,幸福的看着她。   蝶语有些内疚。傻瓜,只是这样就感觉幸福了吗?   周蝶语,真是好笑,你在内疚个鬼啊。      “第三呢?”濯玚骄傲的看着她。   “买双新鞋给我吧。”蝶语涩涩的说。   濯玚便撞上来,抱住她,紧得她喘不过气,“蝶语,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她轻轻推开他。   已经无法心安理得的被他抱着。   从前并不介意,因为把他当孩子看,也当傻子看。   当他渐渐以一副疯狂的姿态追求她开始,她也渐渐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海生的影子。   她不想伤害他。濯玚有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一颗心。   如果她伤害他,就是再一次伤害海生。   就是在伤害自己。      有的人受伤后变得残忍。宫发臣便是。有的人受伤后变得麻木不仁。周蝶语便是。   而有的人一旦受伤,便毁了。她想,濯玚便是。      地球人好似都不怎么坚强。   蝶语笑笑。光脚往前走,按电梯。   “濯玚,我会挑一双最贵最漂亮的鞋。”蝶语站在电梯里等他。   濯玚甜蜜的笑笑。傻傻的,却带了点默许的宠溺。   蝶语看到了。宠溺。对女人来说,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   她想笑笑,却忽然呼吸一窒。   因为忽然被拦腰抱起。她因为一瞬间的惊吓,也顺其自然的环住了濯玚的脖子。   濯玚的眼睛里,满满的她。他快乐的红着脸,淡淡说,“地板很凉。”   蝶语略略笑了笑。说不出话。      一个穿着奇怪的王子,抱着一个穿礼服光脚的女人,走在熙攘的大街上。蝶语把脸埋在濯玚胸口,真想就撞死在他胸膛上。   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道近濯玚者傻吗?   她怎么会忘了他们两个的穿着,她怎么会忘了他们的海报还贴在新闻广场,她怎么会忘了濯玚是盛世的继承人。   过往路人的目光像箭。   蝶语终于无法忍受。   “打的。”她命令道。   濯玚蒙蒙的看着她。蝶语一愣,才想起他倒不出手。于是戚戚然松开一只吊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向着马路挥舞。   坐上的士之后,她才想起来,他们只有一张卡。      濯玚是不可能带零钱出来的。总不能对的士佬说,可以刷卡吗。   蝶语一路上都在想要下车时候要怎么应付。如果可以,打电话给汤近辉?不,号码存在手机里,她根本记不住。   就这样郁闷无比的一路走下去。   下车的时候,她才想起她并没有告诉司机要去哪儿。   跟着濯玚下了车。   濯玚递给司机一张卡片。司机便笑笑驱车离开。      蝶语终于开始发现,自己已经紧张的不像样子。   于是她跟自己说,周蝶语你出息一点行不行?   濯玚再次抱起她。非常顺手,好像天经地义细水流长的做过。   蝶语环住他的脖子。   淡淡看着路人的笑。   她并不觉得尴尬和难堪。和宫发臣的婚礼比起来,这些简直算正常的。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去阿曼尼买一双拖鞋。   “濯玚,你怎么这么大力气?”蝶语逗他讲话。因为一旦陷入沉默,气氛就变得诡异起来。   “男人本来就应该力气大。”濯玚回答。   “噢,”蝶语讨好似的笑笑,“濯玚的手臂也很有力气。”   “那是因为打球的关系。”   “噢,打什么球?”蝶语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   濯玚没有回答,只是皱皱眉头,然后把蹲在蝶语脚边帮她试谢的工读生赶到了一边。   “你不会自己穿啊!”他很火大的对蝶语吼。   蝶语有点懵,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又发作。   “买鞋就是这样的啊。”   濯玚更生气起来,“你每次买鞋都这样?”   蝶语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总是说不上两句就尴尬,说不上三句就吵架,“濯玚,我今天没有多少力气跟你吵。”   濯玚神色一黯,转头就走。   蝶语冷在那里。等下怎么付钱啊……      濯玚并没有走出去,而是走去了女装区,并且带了一件针织衫过来。潦草的披在蝶语身上,然后坚决的蹲在她脚边,仰望着她,眼神有些不自在,但是语气很坚定,“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   蝶语低头看看自己胸前旖旎,拉拉衣服。终于明白了濯玚的意思。   她笑了笑。      过去的两年里,她像一朵荼靡的花。贴紧她胸口的男人何其多,那些她连脸都记不住的男人们,他们的目光,他们的手,连同她自己的羞耻般的堕落。   只想在放纵里毁掉自己。   灵魂疼痛。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还是无法自拔。在暗夜里流连,喝很多的酒,和很多的男人调情。越堕落越羞耻,越羞耻越堕落。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什么好后悔。只是也不再有资格被珍爱。   凭什么要被最单纯的濯玚心疼?   真是讽刺。      在Christian Louboutin的店里,她看上一双手工制金色细高跟凉鞋。她喜欢这耀眼的色彩。像阳光一样,灼烫人的眼睛。   她以前只喜欢板鞋、牛仔、布裙子。后来变得越来越精制。说起来全是宫发臣的调教。他喜欢这个调调的女人:精制,柔和,有点品位,有些小脾气。   蝶语性子烈。生性天真自由。不过灵魂里却有一股沉寂,像地下的一条河,静静流淌。柔和了岁月。   这样的鞋子,宫发臣曾经一高兴就买很多双给她。他喜欢看她踩在高跟鞋里眉头紧皱的样子。他喜欢改变她,喜欢看她被迫接受的摸样。那时候,他会吻她,吻的很激烈,吻的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一直吻到床上去。   她太年轻,并且太爱他。愿意为他改变。   至今也不曾后悔。   流金岁月里,曾那样的爱过一场,没有什么好怨恨。唯一可以怨恨的就是自己:不知悔改。   现在想放自己一条生路。      蝶语从鞋架上取下这双鞋,笑得像一朵花,“濯玚,买给我。”   濯玚很满意她这样的笑。然后很大爷的把金卡丢给服务员。   蝶语把鞋子轻轻放在地上,轻轻踩进去。一只脚,另一只脚。   站得有些不稳,伸出手,抓住濯玚。濯玚伸出手臂,扶住她。   竟然很默契。   穿上高跟鞋,她仰望他的角度变得很舒服。于是拉他走去巨大的镜子前面。   蝶语的长发挽了个髻。一个早上的折腾,几缕凌乱在耳际。礼服是宫发臣以前买给她的。几年前,她没有那个风情来陪衬这旖旎的设计。现在有了。二十五岁的年纪,足够年轻,也足够成熟。   很华贵。很精致。   濯玚一张干净未经风霜的脸,单纯优雅,站在她身边,就像王子和太后。怎么看也差一辈儿。   果然是,两年一个代沟。   濯玚眼神忽闪,手从后面攀上来,挽住她的腰,顺势便贴近了,“蝶语,你真好看。”然后更贴近,气息浮在她脖子上,“你这么香。”   他像小狗一样趴在她脖颈上。满足的叹息。   蝶语也叹息,“濯玚,这些对待女人的手法,都是闵浩忠教你的吗?”   濯玚的脸立刻开始发烫,“对待女人的方法?他是教过我。可是,对待你的方法,我是自己学会的。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总是要对你好。蝶语,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生气?”   蝶语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轻轻安慰他随时爆发的怒气。本来她今天的情绪也飘忽不定,但是因为有个更飘忽不定的濯玚在身边,她忽然就能安静下来。   “你为什么喜欢我?”她半是逗弄半是认真的发问。镜子里,她的表情竟像极宫发臣。他嘴角撇着笑,蝶语,你为什么爱我。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濯玚闻闻她的头发,“所以我要爱你。”   不知道是哪个星球的逻辑。   蝶语偏过头,与他对视。濯玚的脸便更红了。   他很爱脸红。某些方面,的确像极情窦初开的少男。他是真的爱上我了吗?这个傻小子。   她需要一点温暖。也需要一点支撑。   于是吻了吻那张红红的脸。   “谢谢你,濯玚。”她说。   濯玚甜蜜的笑笑,吻了她,“不客气。”他说。      她只需要做些小小的事。他便可以这么幸福。她却吝于去做。   也不敢去做。   濯玚你承担不起自己的人生。我也承担不起自己的人生。   这样的两个人,干嘛要相遇。      “濯玚,你送我去一个地方。然后你回家。好不好?”蝶语在他怀里转身。   他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为什么!你不是说要一整天陪着我吗?”   “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去做。”蝶语点点头,“非常重要。”   “我可以一起去。”   “不行,我只想一个人去。”   “为什么!”濯玚吼了一声。   他们之间的温暖气氛便完全没有了。   蝶语的那点温柔早已用光。   “我说了一个人去就要一个人去。”   濯玚盯着她,“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那个坏人!”   蝶语眼神立刻冷了,她闭闭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濯玚,有些事情是必须要一个人做的。”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大坏蛋!闵浩忠不要我今天来找你,但是我一定要找你。你要去做什么,你要去做新娘子吗!他根本不爱你!”   “他是不爱我!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是不是!”蝶语忽然也吼起来。生长在她心里的伤疤,一直是新鲜的。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敢触碰。忽然这样被濯玚血淋淋的撕开。她痛的喘不过气。   她转身就走。   濯玚立刻冲上来拖住她手,他很用力,“不准你去。”   蝶语甩开他的手。      他们的架,吵的莫名其妙。蝶语发现自己在跟一个情商只有十岁的孩子闹别扭,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头。   有时候,人就是很奇妙。上一秒不知道下一秒要发生的事。   濯玚在她身后哭起来。很深很抽搐的那种哭。   果然跟孩子没什么两样。   蝶语的脚步慢慢停下来。回转身。才发现濯玚捂着胸口,在发抖,他的眼泪很多,很清亮。   她跑回去他身边,紧张的扶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濯玚,怎么了?”   濯玚泪眼婆娑,捂着心口,大口的呼吸,“我这里痛!这里痛!”他的额头冒出很多汗水,脸变得苍白,他几乎站不稳了,跪下去。   蝶语忽然很害怕。   “人呢?人呢!”   一直躲着听他们吵架的店员跑出来,嗫嚅,“周小姐。”   “小姐个屁!打电话叫救护车!”   女孩点点头,“早就打了,濯玚少爷的医生说,5分钟就到。”   蝶语懵。   女孩也懵,不过又好心的解释了下,“周小姐,放心吧,无论濯玚少爷发生什么状况,这几条街的人都知道要打电话给谁。闵律师早吩咐过的。”   *********** **********   来了一辆房车。两个人抬一副担架。   蝶语踢掉鞋子,提着裙子,跟着上车。   车上有一张床,看上去蛮舒服的。各种手术刀,针管,好像随时都可以进行手术。   濯玚老老实实的躺在车里。任由医生检查。听听心跳,掀掀眼皮,量量血压。   时间过的久而慢。   蝶语紧张的看着濯玚,“还疼吗?”声音无比温柔。   濯玚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紧紧攥住她的手。   医生咳嗽了一声。   蝶语拢拢散乱的头发,抬头看着。   医生终于开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濯玚少爷的身体一向很健康的。心脏也很强壮。”   蝶语语气很不佳,“他刚刚疼成那样子,疼的满头汗。”   医生摇摇头,“我做濯家的医生很久了,濯玚也是从小就照看着,不会有大问题。不过,还是要回家,仔细拍几张心电图看看。”   濯玚点点头,“医生,我刚刚真的很疼。”虽然是对医生说的,眼睛却盯着蝶语。好像是她害得他疼。   蝶语撇开眼神。   “嗯,我知道,我听闵律师讲了。”医生说。      车子就这样开回了濯家别墅。   又是量血压。又是拍心电图。医生慢条斯理的做。   蝶语紧张的陪着濯玚。濯玚看上去也有些怕怕的。   医生看着心电图,慢慢笑笑,又摇摇头。   蝶语忍住没骂出来,“到底怎么了!”   医生抬眼,看看她,又低下头去,“濯玚,你的心脏很好,没什么问题。”   蝶语嘘了一口气。   “濯玚,”医生又开口,蝶语心一惊,简直恨死他那温吞吞的语速,“你的心是不是疼起来很麻,像不稳定的电流一样?”   濯玚眼睛瞪得大大的。点下头。   “啊,”医生说,“没事没事,你只是恋爱了,恋爱了就容易伤心,伤心了就容易心痛。地球人都这样。你脾气暴躁,本来摔摔打打把火发出来就没事了,可是你不想在她面前发作,所以就更心痛了。”用手指点点蝶语,继续对濯玚说,“孩子,你是不是很爱她?”   濯玚又脸红起来,点下头,“嗯。”   “你越爱她,这里就越痛。懂了吗?”笑,“第一次吧?呵呵,以后习惯了就好了。能心痛是好事。”   蝶语难堪起来,这个为老不尊的臭老头!刚准备开骂,医生忽然把心电图交到蝶语手里。   “好好个女孩,化那么浓的妆干嘛?”   没等蝶语回嘴,又说,“去洗洗脚吧。我帮你处理一下。”   蝶语低头,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而且右脚在流血。   濯玚眉头皱起来,从椅子上跳起来,蹲在她脚边,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他的动作很快,也很好。   这样的对待一个女人……闵浩忠竟然把他教的这么好。   蝶语对他干干的笑笑。   濯玚也笑,笑得身心舒畅,“蝶语,等你的脚好了,我们去吃肯德基吧。”      这实在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蝶语无奈,点了点头。他的眼睛过于明亮,他的神情过于期待。他刚刚那么痛。她不想让他失望。      宫发臣的婚礼。她究竟还是没去成。    十三、棒,球!      和濯玚在一起其实很快乐。   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简单。不需要做很多的考虑。他高兴了就开心的笑,不高兴了就发脾气。从来不掩藏情绪。简单到近乎透明。   和这个孩子仿佛有奇妙的缘分。蝶语也只是笑笑,放任着快乐。   只是贪恋这柔静的时光。所以不去管濯玚关于爱或是不爱的言语。她不要想很多。   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去想无可能的事。   如果可以这样的相处,她也无从反对。她一向也是喜欢热闹的人和事。   只是濯玚需索的仿佛不止这一些。想来真是好笑的事。他明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还是不停的要,不停的追逐。   闵浩忠说,蝶语,你几乎已经控制了濯玚所有的情绪。但,幸亏你是一个没有野心的女人。   她懒得理他。也不乐于听这令人充满惶恐的结论。   她笑问濯玚,你要什么时候停止,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但是大人和小孩是不可能谈恋爱更不可能结婚的。   濯玚皱着眉头忿忿地说,就到你答应的那天停止。      蝶语忽然不敢笑下去。   那时候,他站在运动场开阔的草地上,手里握着一只棒球棍。   ********** **********   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蝶语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意见。   她一个贫穷自由的摄影师,抱着一架昂贵的哈苏H3D II-39MS,拍摄的不是非洲部落,不是高原驼群,不是战争霍乱,而是盛世继承人挥杆击球的姿势。   闵浩忠也一身运动装,戴了一只又厚又大的手套,静默的站立。   当她低头调整焦圈再次抬头起来的时候,濯玚满头大汗、一张特写的脸,红红的,像烧了一团火,突然出现在相机显示器上。   蝶语被吓到,低低叫了声,往后一跳。      濯玚跪在她面前。草地上不知何时涌出了小提琴手,也不知何时开始了音乐。太阳下,被炙烤的,还有一枚戒指。一颗大大的钻,像一个光彩夺目的讽刺。   蝶语往后退,咬着唇,瞥了一眼闵浩忠。然后嗤笑起来。   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俯身,放在濯玚脚边。   “傻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有些玩笑不能开的。”   她起身,往运动场出口走。经过闵浩忠的时候,冷冷的,“真是搞笑。”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非常快。非常准。   蝶语意料之外的绊了一跤,摔到他怀里。   她挣扎站定后,仰头对他冷冽一笑,“1489757,这也是你教他的?”笑容冷,却也妩媚之极。带着嘲弄。   闵浩忠淡淡的看着她,然后迅速放开,“我不知道这件事。”   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濯玚提着棒球棍站在他们面前。表情并不好。   蝶语缩了缩。   “濯玚。”   “你们在干吗?”濯玚的口气竟然也很冷。   “啊,”闵浩忠微微笑着,“周小姐差点摔倒,我扶了她一下。”   蝶语看着闵浩忠的表情,她有些诧异。   濯玚的表情缓和起来,笑笑,带一点腼腆,把戒指往前一送,一副不再收回来的架势,“是给你的。礼物。”   蝶语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说的是,“给你的”。而不是,“嫁给我”。是她会错意?可是,乐队和跪地的姿势……   “呵呵。”她干干的笑起来,不肯去接,“我又不过生日,要什么礼物啊?呵呵,竟然还搞个乐队,那么夸张。”   濯玚的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电视里都是这么送礼物的。”   “傻瓜,那是在……”她把“求婚”两个字咽下去,抿起嘴巴笑笑,“看你满头大汗的,去冲凉吧。”   濯玚丢掉棒球棍,抓过她的手,把盒子放进她手里。表情很认真,“反正是给你的。”   说完就走。   蝶语站在那里。半日无语。   摇摇头,“濯玚这小子,我怎么越看越不明白。”   闵浩忠笑了一声,“我也不明白。”   蝶语回头瞪他一眼,忽然了悟,“濯玚可以不必负刑事责任的吧?”   闵浩忠笑,点一下头。   蝶语皱起眉头,“这么说万一他不开心,暴打我一顿,我也就白挨了?”   闵浩忠又点头,“是这样没错。”   蝶语低头看看濯玚扔在地上那根粗粗的棒球棍,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了一眼手里宝蓝色的小盒子,表情有点绝望,“我真有点受不了了,律师。”她说。   闵浩忠低头看着她,神情温柔。   ********** **********   蝶语和闵浩忠都冲凉、换衣服,吹干了头发清清爽爽的走出来。   濯玚换了衣服,像一只小狗一样坐在休息区的遮阳伞下,蜷缩在一张大大的藤椅里。安静,并且神情忧郁。   头发湿湿的,滴着水。   蝶语怔了一下。不过还是很自然的走过去,轻轻扯下搭在他脖子上的毛巾,然后覆盖他黑黑的脑袋,轻轻揉擦。   濯玚很安静的任由她擦。却不说话,也不看她。某一个瞬间她还以为他会像孩子一样仰起脸来笑。   “濯玚。”蝶语的声音有点发干,神情有点恍惚,“这个戒指……”   濯玚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冥思措辞的蝶语吓了一跳,“闵律师,我要回家了!”他大声说。      行驶中的雪佛莱,轮胎轻轻擦地的声音。   一车无语。   蝶语和濯玚坐在后面。气氛压抑的令人不舒服。   她手里攥着宝蓝色的小盒子,攥出了一手心的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无法跟濯玚自在的开玩笑。   用眼角稍稍瞄一下。他侧脸的弧度很优雅,很——忧伤。他的两只手攥成了拳,放在腿上。   他也许。真的如医生所说。不愿意。在她面前。发火吗。   蝶语的思维断断续续。   视线所及的那条路渐渐熟悉起来。   “啊,在前面,把我放下就行了。”蝶语对司机喊。   视线与闵浩忠在车前镜中相遇。蝶语很快撇开。   没有人回答。   司机一路开下去。   蝶语看着濯玚。他维持着姿势,安静的让她渐渐害怕。闵浩忠的眼神里转瞬即逝的担忧。蝶语毕竟没有真正见过濯玚发火的样子。心有戚戚焉。   察言观色是她渐渐学会的本领,披着狼皮的羔羊,混迹于不属于她的阶层。可是骨子里的烈性又让她不喜欢这种怯懦和逢迎。   尤其是对于濯玚,凭什么呢,她既没有想从他这里得到好处,又不欠他什么,干什么这么噤若寒蝉。   “停车。”她对司机喊。   司机犹豫的视线在镜子里飘移。   蝶语也烦躁起来,“我说停车啊!”   濯玚的手攥的更紧。蝶语瞥了一眼,“我要回家去。我要回自己的家。”口气很硬,声音却渐渐小了。   “她说停车,你没听到啊!”濯玚忽然对司机大喊。几偌咆哮。蝶语吓得缩成一团。   车子倏然停下。迅疾无声。蝶语便向前撞出去,额头撞到前座椅背上,疼的眼泪流出来,却没敢作声。转身去拉车门,咚咚的拉不开,她又难堪又急躁。   濯玚的脸色异常沉默。他侧身,伸过一只手臂,轻轻一推,门就开了。蝶语跳了出去,头也没回的跑走了。转过一座建筑的拐角,连影子也看不见。      濯玚的眼睛布满红红血丝,他哽咽了一声,却把眼泪逼了回去。   闵浩忠回头看看,没说什么,平静的一张脸。   那个宝蓝色的小盒子被扔在座位上。   ********** **********   他常常打电话过来。蝶语看一眼名字,不去接。有时候,心里异常不舒服,便拔掉电板。   内心焦躁而且矛盾。有时候,脑海里也会浮现濯玚委屈而发红的眼眶。   她摇摇头。阻止自己内疚下去。   为什么要内疚呢?她只是选择不接那些不喜欢接的电话。她有这样的权利。   可是依旧无法开心起来。   毕竟,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不正常的。      事情变成这样子很好笑也很奇怪。   虽然濯玚没有说出什么求婚的话。可是那枚戒指却让蝶语胆战心惊。   麻木太久了。经不起刺激。   事态的发展有些脱轨。呵呵。她对着镜子笑笑:周蝶语,你曾经多么渴望披上婚纱,拥有一个家。现在却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你就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活着吧,别再祸害了。   濯玚那样的角色,即使不是个傻子,你也绝对沾惹不起的。   手机响。这次不是来电,而是短信。   宫发臣。      周蝶语便乱了。   化妆。换衣服。一套又一套。试鞋子,一双又一双。   觉得一切就绪。然后坐在镜子前面,看着可笑的自己。   知道吗,周蝶语,你看上去就像个被点了花名册的妓女。你要去干嘛?真是好笑。   她对着自己笑。笑出了声。起身,走去洗手间,站在花洒下面,打开热水。      半个小时后,蝶语在小吃街看到宫发臣。难得的穿了一身阿迪达斯的白色休闲装。侧身替她推开车门,笑笑,白牙森森,“和财政部长打高尔夫球回来。”   蝶语上了车。   宫发臣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又笑笑。往后仰,舒服的靠在椅背上。蝶语坐的很直。淡淡看着窗外渐起的暮色。   小吃街正热烘烘的开档。拉家当、准备材料。三三两两的人群已经往这边走。蝶语垂了垂眼睛,睫毛覆盖下的一点阴影,幽幽的一片雾气。   “我结婚你没来。”宫发臣忽然笑笑说。   蝶语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怔怔的没有说话。   “本来还特意为你准备了警卫人员,整整一个排呢。”宫发臣大笑起来。   蝶语只觉得心酸。却骂不出一句。   “最近怎么不往外跑了?”   “呃,有点事。”蝶语淡淡回答。觉得自己很烦,有点心不在焉。   “什么事?”宫发臣接着问。   蝶语终于无法忍受,“关你什么事!”   宫发臣撇撇嘴巴,“听说你最近跟盛世的傻瓜少爷走的很近。”   蝶语偏头,冷冷看着他。   “蝶语你长大了,但是不要做些奇怪的事。你知道,我又结婚了。政治无儿戏。传出一些不好的事,我不是白忙一场?”   “那你跑来这里干嘛!”忍无可忍。   宫发臣笑笑,视线扫过车外这一片熙攘。   “来看看你不行?”   蝶语嗤笑,“算了吧,宫总。我认识你也五六年了。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宫发臣也笑,“五六年吗,蝶语,怎么记得这么不清楚?应该是五年零七个月。”   “宫发臣,你有完没完!”蝶语一双眼睛发红。   他终于安静。笑容渐渐淡下来。   又是一车沉默。过往岁月如烟,但想想都是不堪回首。   蝶语素净着一张脸。如何干净,也回不去纯真的十九岁。   你怎么敢跑下来?   她嗤笑自己,然后拉开车门,“宫总,所有我欠你的,都用爱来报答过了。以后也不敢有任何纠缠。我们算两清。放心吧,我不会给你的仕途大道添任何麻烦,你就好好走吧。”   嗤笑之后,是淡淡微笑。   从最初的相遇开始,她就把纯正的自己和纯真的爱献给了这个男人。他不想要。她还是贪婪的给。至今未能清醒。   只是海生放逐了她。她怎么敢罔顾一个游荡的灵魂?   下车。   手腕被抓住。凄厉的回头,“宫发臣,你到底要干嘛?”   “为什么没来?”   “我为什么要去!你结婚我凭什么去!”冷笑,“你以为我会一直那么傻?宫发臣你太骄傲了!”   太骄傲了。   像一个雷击的回音,弹到车顶,嘭一声,震得车身颤动。   蝶语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怒气直达九霄。嘭!又一声。   两个人惊恐的望出去。   濯玚站在那里,眼睛红的要烧起火来,他提着一根棒球棍,狠狠的抡下来。他的力气那么大,整个车身都在摇晃。   蝶语看着他那张充满怒气的脸,吓得说不出话来。   “出来!出来!”濯玚大喊。   蝶语咬住唇,嘤咛一声,推开车门,出来,战战兢兢,“濯玚……”   濯玚一棍抡下来,她吓得闭上眼睛。   脑浆迸裂。粉身碎骨。血肉模糊。挫骨扬灰。   蝶语两腿一软。   那一棍落在她身后的车门上。车窗玻璃哗啦一声。   宫发臣跳出车子。也微微有些惊慌。   濯玚并不看他,只是一棍一棍的往下抡。他的手划破了,血顺着手臂往下流,可是他却好像疯了,歇斯底里的挥动棒球棍。   蝶语不敢看他,只吓的哭。那一棍棍的敲打声,每一下都令她瑟缩。   围观的人,远远的沉默的看。有人打电话叫警察。   一位巡警刚刚往前一站,濯玚微微回身,一棍抡过去。巡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像一截柱子一样倒下去。头顶流出浓黑的血。   蝶语捂住嘴巴,眼泪迷蒙视线。她应该立刻晕过去,却没有幸运。   濯玚……杀人了么?   她站在那里,像被石化,不敢上前阻止一个疯子。只顾嚎啕大哭。她太害怕了,怕那一棍也抡在自己身上。她自杀过,但从来没想过要这样被打死。   大批的警察很快赶到,疏散人群,持枪列阵。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更没有人敢放枪。   盛世的濯玚少爷。只有他杀人的份,没有他挨打的份。   只能眼睁睁看着。      蝶语吓得哆嗦。   濯玚看上去完全疯了。   车顶终于无法承受,发出崩裂的声音。整个车身塌了下去。   濯玚却不肯停下,一张脸狰狞的吓人。   蝶语大哭,“濯玚,濯玚,停下吧,停下吧,求你了!”   他似乎听不到她的话。狠狠的出击。每一下都足以致命。   周围熙熙攘攘。各种声音像一张巨大的帷幔,铺天盖地的落下来。   蝶语看着他流满血的手臂,终于开始发晕,双腿软弱无力,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喃喃,“濯玚,濯玚,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快停下吧……”   濯玚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来。蝶语终于无法支撑,昏了过去。   ********** **********   闵浩忠晚到了一步。就只能看着濯玚发疯。   已经很多年,不见他这样发火。完全没有理性。   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除非他自己想要停。   蝶语跪在他脚边,哭的全身发抖。任何人见到濯玚的那副样子都会害怕。   他看到宫发臣。   濯玚差不多知道蝶语的所有事。自然也知道宫发臣这个人。以濯玚的理解力,是恨不得杀了他的。   闵浩忠扶了扶眼镜,然后打电话给医生和财务部。准备治疗,以及赔偿。希望那个倒霉的巡警没有死。顺便也打了个电话给他的助手。法律上的程序还是要小心遵守。最后一通电话给李警司。   声音始终平静冷淡。交待或是谈判。   他只能先预设这些准备。绝不敢贸然跑上去挨一棍。   然后开始考虑,要不要叫张医生过来,像几年前那样,一枪药剂打过去,像捕捉动物园出逃的野兽。   濯玚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当蝶语晕倒在他脚边。他愣愣的站在那里,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扔掉了棍子,然后抱起蝶语。   他的眼睛很红,脸上的肌肉纠结,在人群里扫视。   闵浩忠开车过去,视线与宫发臣相遇,淡淡撇开,一直开到濯玚身边,下车,打开车门。   濯玚的脸色发白,步履蹒跚,大约用尽了力气。抱着蝶语坐进车子。   闵浩忠便很快的开走。      回到家,濯玚抱着蝶语回去他的房间。   林雅茹惊讶的看过去,闵浩忠按住她的肩膀,微微摇头。   这种时候如果惊动了他,他或许会失手把蝶语捏死。      濯玚反锁了门。   闵浩忠站在门外,眉头皱起。   跟濯玚在运动场打棒球的时候,遇到宫发臣。只是冲了凉出来后,就不见了濯玚。   自从遇到周蝶语,濯玚的怒气就累积超过负荷。   他知道总有一天会爆发。但还是有些超出预料。   蝶语晕血。加上惊吓。应该很快就会醒来。   濯玚……   他也无法料定濯玚会对蝶语做出什么。   张医生已经赶过来。手上一只枪,和一管镇定剂。   闵浩忠手里攥着钥匙,却迟迟不敢开门。   ********** **********      她听到哭声。从深远的黑暗里传来。像无法得到安息的魂灵。觉得这声音可怜,却看不见。   也许是海生吗?   他消失在羊圈石,他无法回去家乡。她循声而去,遍寻不到。   不敢睡下去。觉得那声音太过凄厉,不敢听下去。   蝶语睁开了眼睛。   濯玚的一张脸出现在眼前。   她睁大瞳孔,发不出声音。   濯玚的眼睛很红,像野兽一样红。   “濯……”她只发出一个字,嘴巴就被一只咸湿的手捂住,那么用力,痛得她眼泪流出来,惊惶的看着他。   濯玚冷冷的愤怒,忽然扯掉了蝶语的上衣。破碎的布料暴力的划过她的身体,火燎一般疼。   蝶语的眼泪流出来,高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她挥起手臂,在空中胡乱拍打。双腿乱踢。   濯玚的力气超过她想象。骑到她身上,压住她双腿,一只手捂住她嘴巴,另一只手撕扯她的衣服。任凭她双手胡乱挥动。   她的眼泪流出来,大片大片。恐惧慌乱。那种恐惧近乎疯狂,无以复加。   直到她全身一阵冰凉,赤条条如新生儿,在濯玚的眼皮底下,无所遁形。   濯玚凝望她。   他的眼眶红的凄厉悲绝,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哽咽出声,似孩子一般哭泣。   蝶语却忽而安静。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   他大约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也许……也许只是气愤,并不想伤害她。即使她这样的躺在这里,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也在害怕,他害怕自己已经伤害她。   他的眼泪落在她身上,清亮滚烫,斑斑点点。   蝶语的心柔成一片酸涩的水。      海生说,蝶语,你知道吗?眼泪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有几千度,烧的一颗心发疼。可是流出来之后,却慢慢凉了。      蝶语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脸,轻轻揩去那些泪水。指尖轻触,晶莹冰凉。   压在她唇上的手轻轻的移开。   他充满委屈的看着她,抽搐哽咽。   她对这个也在害怕的孩子微微笑了一下。   “濯玚。”她艰难的开口。濯玚看着她,涕泪涟涟。   濯玚,没关系。没有关系。我其实没有关系。   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门忽然被打开,她只听见叮一声。   濯玚的瞳孔慢慢放大,晕散。然后重重趴在她身上。      忽然涌进来的人令她无所适从。难堪又委屈。   蝶语失声哭出来。   医生咳嗽一声,讪讪的走出去。   闵浩忠关上门。把濯玚抱走。他的视线漂移不定,尽量不往下看。蝶语蜷缩身体,眼泪模糊双眼。   他把濯玚放在地板上,迅速扯过被单盖住蝶语。然后匆匆把濯玚拖了出去。等在门口的担架,立刻把濯玚抬走。   张医生跟在后面,微微摇头。      闵浩忠回头看看那扇房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进去。   蝶语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不再哭。只是安静着。身体微微颤抖。   闵浩忠走上来,用被单裹紧她,然后把她安置在自己怀里。   她在他怀中颤抖。令他沉默。   他微微抱紧,然后轻轻说,“别怕,蝶语,别怕。”   ********** **********      已经一个星期过去。      盛世新推出了大厦安全系统,“间蝶”。濯玚开发出的这套程序,被技术部稍加规整、补充,不久就要面市。   即使在盛世高层,也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濯玚是这个开发案的高级编程。濯老爷子吩咐不准对外公开,为了保护他。也为了奴役他。   不知道。猜不透。      新产品即将面市,有关盛世和濯玚的报道却全是负面。所受影响已经惊动董事会。财政部近来也一直频频约见,希望派助手进驻公司。   盛世这一块大蛋糕,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闵浩忠站在病房外,医生正在给濯玚注射镇定剂。   濯玚很安静,很配合。只是目光有些发痴。   “濯玚,”张医生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很轻很轻,怕吓到他一般,“还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   濯玚没有回应。睁着大大的空洞的眼。   眼泪却落下来。      蝶语静静站在闵浩忠身边,没有说什么。   闵浩忠看了她一样,淡淡说,“他没事了,安静下来了。”   “呃,那就好。”蝶语回答,扬起一张清宁的脸,淡淡的微笑。   这笑令他心生愧疚。濯玚的爱,明知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一种巨大的负担甚至是灾难。濯玚把所有感情都给了蝶语。他累积了太久、太多、太浓厚。   他却没有阻止。一开始就没有阻止过。甚至是纵容或是帮助了他的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   濯玚的爱,是他自己的选择。   也许吧。生活本来就没有剧本。谁又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蝶语,”他握住她肩膀,掌心暖暖传来温度,“我送你回家。”      蝶语点点头。   当时的确吓坏了。现在想来,濯玚的确是不想伤害到她。   她转身要走。   病房的门突然咚咚敲响,她微微惊吓,回头。那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濯玚用力敲打,满脸泪水,声嘶力竭,“蝶语。蝶语。蝶语。”   蝶语看着。看着他凄厉的喊叫。看着他被几个男人压制住,往回拖,看着他的挣扎,一声声的喊叫,锥刺一般的痛。   没有办法看下去。   蝶语转身,往外走。只是觉得心酸。眼泪却落下来。   怎么会和这个孩子有这样的牵扯。人生还真的是很奇妙很诡异啊。      闵浩忠在门前与她道别。   “一个人可以吗?”   蝶语笑笑,摇摇头,“没关系,我没事了。”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个男人讨人厌呢?   “呃,”他揉揉眉头,微微笑笑,“宫先生,找你说了些什么?”   蝶语摇头,“没什么重点,只说来看我。”   “哦。”闵浩忠点头,笑笑,“没事了,进去吧。好好休息。”   ********** **********   生活恢复了常规。那么快。   周蝶语是谁?又不是纯情小女生,没什么好被伤害的。从前经历了太多,现在这些都只是小痛小痒。即使当时害怕的要命,事后想来,还是麻麻的一笑。   她原本便神经大条,说麻木也好说乐天也好,不想再被过去拖累。   她嘻嘻哈哈的和汤近辉吃饭。然后告诉他自己准备去塔克拉玛干。她一直向往浩瀚无边的沙漠。恰巧绿洲出版社近期主题与石油有关。她得到赞助。可以去潇洒一趟。   海生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片沙漠像塔克拉玛干那样让他感动。滚烫的寂寞和金黄色的绝望。   又可以离开城市。独自萧索在路途。   她很期待。已经很久没有出发的心情。   海生曾驻足过的地方,她都想去一次。总会留下些什么,脚印、影子或是气息。渴盼每一次的相遇。   她整理好了行囊。   然后大街小巷的闲逛。大大的T恤衫,宽宽的七分裤,舒适的人字拖。有时候,被自己的影子吓到。长长的。仿佛是别人的。   她忍不住回头看。偶尔怀疑身后跟着别人。匆匆回头,无处找寻。   在公园的长椅闲坐。抱一杯大大的绿豆沙。   夏末的风穿梭头发。像一双温柔的手。   她闭上眼,抬起腿,伸展双臂。阳光从高高的枝叶树隙间洒落,斑斑点点落在干净的脸上。微微笑起来。   有阴云轻轻浮过。睁开眼,周围一片清亮。   继续走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轻松快乐。对塔克拉玛干之行,充满期待。   也许因为,觉得自己彻底放下了宫发臣。   濯玚的那些棒打,当时只顾害怕。现在想来却觉得非常痛快。   一场盛大的发泄。   老实说,曾经不止一次在脑海中幻想过这样的场景:用一根大大的木棒,敲碎他的车!   只是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很多年后,却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做了这样一件事。仿佛是专门替她做的。   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笑完了,心里却散漫一些忧伤。她知道那些忧伤跟濯玚有关。   说不清。像心里播下一颗种子,要生根,要发芽。令她千疮百孔的心发疼。   蝶语拍拍自己的脸。不想继续往下想。慢慢的笑,慢慢的放大笑容,尝试开心起来,于是便一路笑回了家。   手机上13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是闵浩忠。      “蝶语,濯玚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发上来了 十四、初?夜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觉得不能呼吸。觉得快要死去。觉得就要爆炸。   不要以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死。即使是我,一个傻瓜,也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可以解脱,可以免除所有痛苦的一件事。   那是可以不必再思考,也可以不必再爱的一件事。   为什么他们认为我的爱这么可笑?难道傻瓜的爱就一定是可笑的吗?   他们并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怎么敢如此嘲笑我的疯狂?      他们怎么敢像对待动物一样对待我!我不需要这些可笑又疼痛的针管!我不需要这些无耻又麻痹的绳索!为什么要困住我的大脑,又要困住我的手脚!我不需要医生!不需要律师!不需要药片!   我只想要周蝶语。      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可以。不知道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抓住她,才能拥有她。   蝶语,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只是想要爱你。   这是我唯一想要做的事。   为什么你却要让我这么疼……   ********** **********   医生转身的时候,濯玚从他的口袋里偷出了手机。   轻轻的用两根手指夹了出来。   苍白着一张脸,把它压在胸口。忍受那些针管和绳索。   半小时后,他手机上网侵入了别墅的安全系统。手指飞舞的按动键盘,像打电动。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流。   又十五分钟后,他听到整间别墅的入侵警报,刺痛耳膜。   很快听到咚咚脚步声。人声鼎沸。他从床上跳下来,然后躲去门后。   有人匆匆来开锁,然后那扇门就被打开。   他伸出一只手臂,把那个可怜的人拽了进来,用尽全力甩在地上。然后逃出门外。跑了几步,又返回,把门锁好。   濯玚苍白的笑了一下。      这个游戏他经常设想。也经常在网络虚拟空间里玩:   先设置高维度的安全防护。然后扮演盗贼入侵。   或者先把自己困起来,然后再出逃。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实地演习。他出逃过无数次。不过,似乎这一次最刺激最有趣。   他从别墅二层的阁楼天窗爬出去。跳到一棵桂花树上,树皮蹭破了脸,他擦了擦,头有些发晕。然后滑下来。在灌木后面喘了口气。   小时候,他经常这么干。因为这是唯一的游戏。   现在,却忧郁忧伤忧愤。空旷着一颗心翻越了围墙。      把衣服后面的帽子扣在头上,然后走在熙攘的人群里。   这巨大陌生的世界,全部与他无关。他相信自己的确是从外星来的。因为他不喜欢且不理解这里的任何一切。   只除了周蝶语。   即使仅仅想到这个名字,也令他感觉到喉咙里的哽咽。   她那么轻易就转身离开,他的哭喊仿佛只是一片空寂。   他还是想要找到她。然后不再离开。   如果她不肯呆在他身边,那么他就永远跟着她。   他要永远跟着。   濯玚抬起手,擦擦眼角的泪。把帽子扯了扯,挡住脸。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看到了周蝶语。   他蒙蒙的看着她,觉得她像天使,笑盈盈的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他还没有开始寻找,她怎么会就这么出现?   他的眼泪重新流出来。觉得哀伤。   她这么美丽的人,当然不会爱上一个傻子。   他捂住嘴巴,没有哭出声音。却跟着她的脚步,一路走下去。      熙攘的街道。熙攘的人群。隔在他们中间。   她在彼端自在穿行,脸上洋溢着笑。   他急切而沉重的脚步,热切而渴望的眼神。含着泪,一路跟随。   她走,他也走。   她停,他也停。   有时候撞到路人,有时候撞到栏杆。他忍住哽咽,不敢发出声音。      他几乎毫不费力就爱上她。当她举着一杯酒,微微笑起来,说,濯玚,生日快乐。   于是开启了他所有的人性和情感。   他是个傻瓜,爱上蝶语根本不需要理由。他只知道那是一种被一箭射中的感觉:当你看到她,就知道,那是她。   为什么他不可以爱?   为什么她不爱他?   他不明白。所以发疯了。   可是,还是无法停止。   阳光斑斑点点洒满她美丽的脸。她笑的宁静。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美好。可是这些美好,却不能全部为他所有。过去的许多年,它们属于另一个男人。   他这么爱她,却换不到一点回报。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暴躁的要呕出来。      周蝶语,为什么你这么开心,我却这么伤心……   ********** **********      要怎么形容现在的自己呢?一颗心悬着。   即使濯玚怎么暴力,他毕竟对这个世界还是无知。   她问闵浩忠,他怎么会逃出来。   闵浩忠笑笑说,蝶语你忘了吗,濯玚是安全系统专家,他可以设置,也可以解除。可以建立,也可以破坏。   蝶语顿住。没有回答。   他便继续说下去,濯玚也是一样。有一天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很成功的男人。或者,也可能只是一个无知的罪犯。   蝶语更加寂静。她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觉得有压力。并且觉得难过。   “蝶语,濯玚的人生需要一个引导者。某一天他也许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引导他,但是我没有料到他会爱你爱到那种地步。他的感情太多也太脆弱,他可能会毁了自己。也有可能,会被毁掉。”   闵浩忠顿了下,“我会尊重蝶语小姐的任何选择。但是如果见到他,还是麻烦你通知我。”   蝶语依旧没有回答。   “再见。”他说。      蝶语放下电话,看窗外弥漫的一片雨。台风天气,乱糟糟似她的心。   他会跑去哪里呢?她对他似乎没有什么更多的认知。   如果找到濯玚,她应该要怎么做?      乱糟糟的烦人。她怎么摊上这种事?   无所谓,只要他不一棒子抡死她,她也无所谓。有什么所谓呢,周蝶语的人生反正一直是乱糟糟的。   她只想活得开心些,随意些。不想再被什么牵扯。   找了把伞,往楼下跑。   心里盘算着,濯玚能出现的地方。   小吃街?新闻广场?女人街?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好像就只有这么多。   见到他,你会不会怕,万一他又发疯了怎么办?      雨大的似瓢泼。   她咬住唇,犹豫了几秒钟,然后骂了一句脏话,就冲了出去。      很多事情无法解释。她也厘不清此刻心情。也许内疚更多一些吧。   濯玚爱她,这并不是一件跟她无关的事。   索性不要想太多。至少也要找一找。总比坐在家里担心要好过些。      结果她并没有奔波。   一下楼就看到蹲在树底下的一团影子。   圆圆的脑袋,趴在手臂上,头发贴紧头皮。   旁边不远就有一个凉亭,他却傻傻蹲在这里淋雨。   不知道他怎么躲过那些搜查的。她所在的整个小区简直被翻了一个底朝天,竟然没有找到。   蝶语走上去,雨很快湿了她的鞋子和裤脚。   撑住这一片天空。   雨打在伞上,哗啦啦的响。她还是听到了濯玚的哽咽。   “濯玚。濯玚。”她轻轻喊。   他却仿佛不曾听到。   蝶语担忧的蹲下来,轻抚那颗脑袋,“濯玚,我是周蝶语啊。”   他忽然腾一下站起来,撞疼了她的下巴。   伞撞掉了。被风吹远。索性不去捡,站起来,习惯性的想要发作。却不得不忍住。   濯玚哭的一张脸几乎看不清,在暴雨里摇摇欲坠。仅仅一周,他瘦得厉害,像一张单薄的纸。他看着她,整个身体都在抽搐。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站在她面前,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蝶语的同情心便泛滥如脚下的水。   “你怎么这么傻!傻瓜!淋雨要生病的!”她大喊。   濯玚只是站在那里哭,哭得肩膀一颤一颤,“对不起。对不起。”   蝶语也流下眼泪,她习惯别人哭的时候,自己也跟着哭。只是这一次,内心酸涩。慢慢走上前,慢慢抱住他。   濯玚便拥紧了她。      大雨滂沱。他的怀抱却温暖如夏。   ********** **********   他发烧了。浑身发烫,一张脸红的吓人。左侧脸有点擦伤,看上去有点小狼狈。   蝶语只押着他去冲了个热水澡,他便钻进她的被窝,不肯再动。连眼睛也不肯睁。   她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赶忙给闵浩忠打了个电话。只说濯玚找到了,明天再回去。   闵浩忠也没有多问。只说拜托了。   蝶语握着电话发了一下愣,又急匆匆跑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走出来,才听到濯玚的哭声。   只好缩在床上安慰他。像安慰宝宝。把一个创可贴轻轻贴在他脸上。   蝶语不太会照顾人。事实上,她不太有什么机会。从小被父母照顾,爸爸出事后,宫发臣来照顾她。虽然他不能爱她,却也把她照顾的很好。然后是海生。海生愿意拿所有来讨她一个微笑。   后来一个人大江南北的跑,必须学会照顾自己,否则简直无法活下去。   照顾别人,还是第一次。她尽量把这件事做好,只想着反正明天一切都会恢复。   于是他们之间进行了几场类似幼儿园级别的对话。   很久之后,蝶语才得以脱身,去煮一碗粥。虽然是白粥,但她还是有本事煮出一股怪怪的味道。   但是不管了。吃药的话不能空腹。      濯玚很配合的喝光了那碗粥。也许他烧到失去味觉。不过蝶语还是很佩服他吃下去的勇气。   他吃药的样子很有一种大义凌然、直面死亡的慷慨。   然后要蝶语承诺决不再离开。她勉强点头,他便笑笑闭上眼,很快睡去。   做濯玚这样的人真好,听不懂谎言,也不在乎。只享受听到那一刻的快乐。容易满足,亦不计较。   他面对她的样子微微有些畏缩。眼神不确定,战战兢兢。   似乎上一次受伤的不是蝶语,而是他。   蝶语垂下头,不置可否。自己也吃了几片感冒药。      他睡的很不安稳,每次醒来都要找她。仿佛受重创的小动物,找不到安全感,瞪着迷蒙而漂亮的一双眼,盯得蝶语满心内疚。   索性也抱了一条被子爬上床,睡在他身边。   那时候她想,没关系,没关系吧,就这样睡吧,反正明天又会一切正常。   结果却并不是这样。   ********** **********   觉得自己就要睡着。然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隐隐听见外面台风和暴雨的声音。身边还有一道气息,热热的。一个滚烫的身体挨着她。那些呼吸仿佛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酒的味道,深深浅浅的喷在她脸上或是脖颈。   令她有些瑟缩。却不想离开。   迷蒙的睁开眼,看到濯玚清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他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开始想。   他的吻却忽然落下来。   带一些试探。一丝不确认。还有很多的犹疑和不得已。还有眼泪。   轻触,即离。再触,又离。不敢吻上来,却眷恋着,无法离开。   他的呼吸很烫,熏得蝶语也迷糊。他的眼泪,令她无法拒绝。   他们的视线相遇。蝶语抬起一只手,抚摸他那张还在发烫的脸。   于是他们便吻到了一起。      很粘稠的吻。超越任何以往的一次经验。他吻的很好,令她沉醉。也渐渐令她贪婪。已经远离这种宠爱很久。他全身纠结的肌肉,像沙漠炙烤的岩块。令她叹息。   他忽然翻身压住她,倾尽全力的吻,吻的急切、匆忙,吻的几乎要喘不过气。   直到她忽然明白,濯玚爆发的欲望,她却也忽然陷入了自己的欲望里。   他不懂得怎样纾解,她也迷蒙着不想就此结束。她知道自己并不糊涂。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沉醉了,不想停下来。   濯玚开始急躁。她伸出手,抱住他那张已然因欲望而愤怒的脸。   于是她也翻身。濯玚顺从了她的力量,躺着,看着,等待着。   并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只是一场欲望而已。   他是年轻且精力旺盛的男子。她是成熟也尚年轻的女人。   不想停下来。又有什么不可以?   认识这个孩子之后,看着他过于疯狂的纠缠,也许他们之间总会发生这么一次。   如果他一定要从男孩变成男人,她也很乐于成为他的第一个老师。   一个引导者。   风华岁月过后,一切繁芜复杂都会变得纯净,就像暴雨洗刷过的天空,星寒月皎,晴朗静谧。      蝶语俯视他不知因发烧还是因欲望而涨红的脸。觉得自己像骑着一头漂亮性感而忧伤的野豹。澄澈的眼眸,充满不安全感,那是想要抓住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眼神。   那是她所熟知的。   他需要被安慰。   不,她笑笑,他需要被慰安。   她决定顺从身体发出的信号。   于是也想起遥远从前,宫发臣曾对她说过的话。   于是她也开口,对紧紧盯住她眼眸的青葱一般的少年轻轻说,   “濯玚,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秒,以后你生命中所有的此刻,都要记起我。”   ……   ********** **********      她睡的很好。事实是,睡得过于好。   所以醒来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枕在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这个怀抱发出一种干燥馨香的味道。   蝶语微微仰头,然后看到濯玚飘忽的眼神,酡红的脸,和脸上一块创可贴。   他似乎是醒来很久了。   昨夜种种,很清晰的窜进脑子里。   蝶语“啊”一声,又立刻闭上嘴巴。她其实想要表现的成熟一点更成熟一点。但还是迅速扯着被子跳下床。   濯玚便赤条条盘踞在床上。背上几条清晰的抓痕。   他也惊吓般的翻身下床,抱着一只枕头,只在床沿上露出一个脑袋,水盈盈的看着她。   一张脸红的要烧起来。却仍然一往情深的继续看过来。      她无法忍受这种注视,于是大叫,“濯玚!”声音却娇弱无力。她捂住嘴巴,想起昨夜她一整晚的叫着这个名字。   蝶语强装镇定。   毕竟昨晚,是她先开始的,不算吃亏。她拖着被子往洗手间跑,不小心绊了一跤,狼狈的爬起来,气急败坏的把自己关进去。   腰酸背痛的厉害。   然后看着镜子中,自己也酡红一片的脸。她在心里狂吼了一声:   周蝶语!你这个色女,看你要怎么收拾。      事实是,虽然昨晚开始于濯玚的引诱,但最终是由她决定真正开始的。只是他的学习能力大大超出她预料,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和热情。   他似乎很喜欢,在结束之后,上瘾一般把这当做一个欲罢不能的游戏,一次一次,彻夜宠爱她。   更严重的事实是,在放逐了两年之后,她也非常难堪的发现自己非常享受如此的宠爱。      她拍拍自己的脸。   很久之后,才磨磨蹭蹭从浴室里出来。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难堪。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她又不是纯情少女。干嘛这么磨不开。   她在内心措辞,要怎么解释,或是说要怎么开导外面那个可怜失身的小男人:男人和女人总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人类本能反映,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也不代表什么。呵呵,恭喜你成年了。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这些话越想越觉得是宫发臣的翻版。   她神情黯淡下来。   可不是么,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那个男人的确也是这样说的。   现在你要把这些话送给濯玚吗?   她苍白的笑笑,内心渐渐平静起来。然后走出去。      濯玚已经穿好衣服,看见她便乖乖红了脸,站在床边。   蝶语内心懊悔。视线也淡淡无所适从。暂时找不到一句话来说。   濯玚慢慢走上来,站定,静寂的沉默,他终于张开手臂,紧紧拥抱她。   “我爱你。”他认真的说。   声音略带一丝沙哑,可是,那么好听。   蝶语怔怔的趴在他胸前,睫毛忽闪,内心杂乱。眼眶却忽然湿润。      人生本来就一团乱,如何去介意命运安排?只好乱下去。   ********** **********      蝶语一路都神思恍惚。   真真切切的剪不断、理还乱。      思思看见她,就冲上来,来了个大大的熊抱。然后放开她,略带惊讶般的上下打量,笑嘻嘻的说,“蝶语姐,怎么皮肤突然变这么好?”眼睛一眨,笑得暧昧,“老实交代,是不是昨晚被彻底宠爱了?”   蝶语摸摸自己的脸,的确又嫩又滑,便绯红了一片云霞,讪讪的,“公共场合,注意言辞!”   思思笑得甜蜜,凑近了嘴巴,悄声问,“是谁啊?不会是濯玚少爷吧?”   “杨思思!你想死吗!”蝶语高声喊,引来目光无数。   思思的笑容僵在脸上,喃喃,“不是真的吧,蝶语姐,你这不是侵犯未成年人吗?”   “什、什么?”蝶语也懵,然后又醒悟,“他都23岁了,我也就比他大两年,怎么能算,”放低声音,“侵、犯、未、成、年、人。”   杨思思的表情则近乎震惊了,“我开玩笑的。周蝶语,你该不会真的饥不择食了吧?”   蝶语彻底幡然醒悟。静立不动。   她今天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三言两语就被杨思思这个白痴套出了话。   是她变白痴了,还是杨思思变聪明了?   “没有的事儿,你不要乱讲好不好。”蝶语烦乱的摇摇手。她不太擅长撒谎,所以表情看上去也很怪。   思思略略诧异的看着她神思恍惚的样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认真的说,“蝶语姐,我现在知道汤近辉为什么叫你仙女了。”   “为什么啊?”她抬起脸来问。   “因为仙女都很白很傻啊。”杨思思笑嘻嘻的回答。      结果两个女孩子就在机场大厅闹哄哄追赶打斗了一场。   不久,绿洲出版社的新闻组成员就陆续到了。杨思思才开始追问她要去哪。   实在是因为蝶语就背了一个小包包,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要出游的,她还以为蝶语纯粹是来接她的。原来却是一个到达,一个出发,临时在机场碰碰头而已。   两个人拥抱话别,也颇为应景的洒了一些眼泪。   蝶语便潇洒挥挥手。      飞机渐渐升空,把一万五英尺高度以下的烦恼全部抛下。   她决定逃走。所以内心平静。   闭上眼睛,狠狠的睡去。   ********** **********   闵浩忠找到濯玚的时候,他正捧了一个白色骨瓷的小花盆,守在蝶语门口。里面种了一株叫不上名字的草。   他大约等累了,坐在地上。看到闵浩忠来,笑笑看着他。   还能笑得出来。   “蝶语去塔克拉玛干了,至少也得半个月才能回来。”闵浩忠淡淡说。   濯玚拧起好看的眉头,很快又舒展,“哦。”   好像反应不是很激烈。他近来出奇的乖。无论做什么都出乎意外的配合,情绪也前所未有的稳定。似乎心情格外不错。常常一个人偷偷笑出声来,又不好意思的拍拍发烫的脸。   一场台风过后,虽然街道堆满残枝败叶,天气却变得格外清冽。   看来濯玚也在台风之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闵浩忠并没有深究。只要他快乐,对盛世只有好处。      濯玚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下衣服。   “闵律师,”他忽然开口,“‘间蝶’的开发案怎么样了?”   “哦,”闵浩忠摸摸鼻子,一时间反倒无法适应濯玚的一本正经,淡淡笑起来,“正在宣传中。”   “哦。”濯玚开始往电梯里走,“我绝对不会让那个什么该死的财政部跑来盛世捣乱的。如果他们敢再提这件事,我就把‘间蝶’装到市政府大厦。”   濯玚说的挺有气势。虽然逻辑有点问题。当然也不够理智。但胜在这份气势无人能敌。   闵浩忠很配合的点头,“知道了,总经理。”   很久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又软起来,喃喃的,带点委屈,“周蝶语真的要半个月以后才回来?”   闵浩忠抬头,不知道濯玚又要唱哪一出,“是啊。打电话跟绿洲出版社确认过了。”   “你怎么不打电话跟她本人确认啊?”濯玚眉头皱起来,声音也略略高起来。很快又小声的加了一句。   闵浩忠没有听清,偏头,“什么?”   “对不起。”濯玚淡淡说。   “为什么?”闵浩忠兴味的看着他。   “啊,就,”他挠挠头,“刚刚那么大声,对你很不礼貌。对不起。”   闵浩忠撇撇嘴,没有回答。   很久之后,终于开口,他尽量说的风轻云淡,“那天……一直跟着宫发臣了吧?”   濯玚静静的看他,“嗯。”算是回答。   “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   闵浩忠点头,不再问。   “他如果敢再靠近蝶语,我会杀了他。”濯玚淡淡说。   闵浩忠看他认真的表情,没有多说什么。这样子说话的濯玚,的确是很像个男人。他轻轻笑了笑。      下午的咖啡馆里闲闲坐了几个人。   闵浩忠选择了靠窗的位置。   不久之后就看到宫发臣推开门走进来。   闵浩忠静静打量这个要进军政界的商人:举手投足间的确有一股沉稳的气势。脸上始终挂着淡笑,似是准备好要嘲弄什么。   一看就是个大气而有控制欲的男人。并且英俊。足以令女人疯狂。   以蝶语的姿色,可以和这样的男人纠结六年,倒显得有点诡异。      没料到他真的来赴约。并且没有迟到。   他以为宫发臣会派个秘书或是律师过来。   两个人倒没有多寒暄。闵浩忠起身相迎,然后各自坐下来。直到侍者送来两杯咖啡后,宫发臣淡淡开口,唇角洋溢着笑意。   “我以为闵律师找我来是要谈有关赔偿的事。”   “呃,”他点头,“的确是这样。”   “一台雪佛莱也就几十万,鄙人身心健康,目前看来不需要什么精神损失费。”他微微一笑,“闵律师就看着给点吧,总不至于让我一点面子也没有。呵呵,宫发臣的车子当街被砸成废铁,怎么也算一个头条吧。”   “几十万的赔偿,宫总大约也只是想跟盛世走个轻车熟路。宫总果然大人大量。我还没有谢谢宫总压下这条新闻呢,恐怕也不止百万吧。”   宫发臣淡淡一笑,点了一根烟,“这个功劳我并不想担,我那么做纯粹为了自己。”   闵浩忠为他的坦诚而笑,微微点头,递上一纸合约,“区区几百万就当是盛世对宫总进驻政界的贺礼。还请多关照。”   宫发臣笑,“就为了这几个钱而来?”   闵浩忠也笑。以宫发臣现在的身家,几百万的确不算什么。难得他这么坦荡,闵浩忠却没有料到。这样的人能在官场上走多远?   “自然不是。”他也坦承的回答。   “律师都喜欢绕着弯说话。”宫发臣深深吸一口烟,吐一个烟圈。   “财政部想要派专员进驻盛世。”   “政府一向爱护高端产业。”   “所以决定干预吗?”   宫发臣笑,“这怎么能叫干预,这不是国家宏观调控吗?”   “所以调控不行,宫总就从濯玚身上下手了?”      宫发臣掐灭了烟。眉角一挑。继而淡笑。   “我只是逗逗他。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没想到禁不住逗。”   “所以,你利用蝶语逗弄他。”   宫发臣又点了一根烟,“别开玩笑了,顾海生那样的男人都不能让蝶语变心,你以为濯玚能行?”宫发臣笑,上下打量闵浩忠,“闵律师,要是你的话,我才会觉得比较有压力。”   闵浩忠也淡淡笑,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宫总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男人撇嘴笑,看上去却一脸正色,“周蝶语爱玩,最后总会回家。不是一两次了。只是这次顾海生忽然死了,她有点迷路。”   闵浩忠终于还是惊讶了。   宫发臣笑,“我才是周蝶语的同类。”   “我以为宫总结婚了。”闵浩忠讪讪的。   “不,我是二婚。”宫发臣弹弹烟灰,姿势优雅。抬头看他,侵染一般的笑,“我也爱玩。”    十五:沙漠沉没   离开塔克拉玛干的最后一天,绿洲出版社忽然决定不去勘探基地的招待所。而是搭帐篷露营在那一片炽热的粉末之上。   这忽生的沙漠情节令每个人都沉默。      长达半月的沙漠之行,令人肌肤干燥,甚至蜕皮,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脱水的状态。有时候觉得嘴巴干的发疼,舔一舔竟尝到血腥。   全身上下都是沙尘,无法化妆,亦不打扮。皮肤纯真的luo lu,然后终日覆盖一层沙尘,终于也晒的只剩下眼白。   只把头发随便的绾起来。穿一件发白的牛仔衣,和深蓝牛仔裤,一双牛皮短靴。便一路行走。   踩在沙地上,发出雪一般的声音。我踩的小心翼翼,仿佛行走在海生的脚印上。   有时候,我彻夜的坐在沙丘上,看沙漠高空里纯粹的星子,似镶嵌于蓝色丝绸上的泪滴。我想要看到,海生曾看到的那一颗。   那些星星,闪耀似一些粉碎的心情。   沙漠令人沉默。并且令心开阔。   有时候,我也想起宫发臣。   偶尔,也想到濯玚。   想到台风的那夜,他焦灼而纯粹的双眼。   只是简单的想起而已。并不做任何的思考。      那一个被侵入的时刻,宫发臣英俊似一个魔鬼。他问我,蝶语是什么感觉?   我只流下泪水。      我俯视濯玚,那一刻快乐而忧伤。我的身体终于不仅仅属于宫发臣。那一秒,却也是带着报复般的得意。当我忽然被贯穿,我微微笑起来:濯玚,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那个孩子瞪着一双焦灼而纯粹的双眼,里面蕴藏无处遮掩的爱,令我无法看下去。   温暖。他回答。并且吻住我。   我的眼泪落在他胸前。      有时候,我常常想,宫发臣是我的一片汪洋。过往的某些路人曾试图拯救我,最后却只有海生把我带到了浅滩。   濯玚呢?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濯玚是最终把我带上岸,并在陆地上为我建筑一座家园的人。   只可惜,周蝶语却是个热爱漂泊的人。   ********** **********      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进入塔克拉玛干时曾得意的说:“从没有哪个白人的脚触到大地的这部分,到处我都是头一份。” 然而他的探险队几乎全军覆灭,仅剩他一人狼狈地爬到和田河干涸的河道,一泓泉水救了他的命。从此塔克拉玛干被叫做“死亡之海”。   大多数人也愿意把塔克拉玛干理解为,“进得去出不来”。   然而维吾尔语的解释却是——“古老的家园”。   古老的家园。      塔克拉玛干沙漠,系暖温带干旱沙漠,酷暑最高温度达67.2℃,昼夜温差达40℃以上。蝶语曾一度以为自己会被晒成鱼干。      站在红白山上眺望,浩瀚如同寂寞。   苍茫天穹下的塔克拉玛干无边无际,无限缥缈,却震慑人心。   红白山下的和田河两岸胡杨树林在阳光下灿黄灿黄,如宽大的金丝绒带缠绕着大地,从南边的天际延伸过来,又蜿蜒消逝在北边的地平线。   视线初次涉及这一片浩渺的天地,整个队伍都霎时禁闭。   这滚烫的绝望和妖娆的美丽,伟大的沉默和静寂的奇迹。   蝶语竟流下泪来。   很长一段时间,她忘记举起相机。      有时候挤在越野车里。有时候下来走路。无论怎样,都像是颠簸在一片汪洋里。      沙漠吞噬了不计其数的城镇、村庄,吞噬了生命、传奇和细节。只留下废墟和遗址,留下遥远的回声、零星的记忆和无限的遐想。   楼兰、尼雅、小河、米兰、热瓦克、丹丹乌里克……这些著名的古城记录了丝绸之路的繁华和兴盛。而今人类重走丝绸古道,连感慨也不敢有。仿佛听到歌舞升平,仿佛听到笙鼓琴箫,驼铃漫漫。走在西域文明灿烂顶峰。   这一条路上曾走着的人群,而今似走在自己心里。处处坦然、处处纯粹、处处原始。   在和田河流域、尼雅河流域、克里雅河流域和安迪尔流域,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精绝国、磖弥国和覩货逻国的古城遗址至今鲜为人至或鲜为人知。在和田河畔的红白山上唐代修建的古戍堡雄姿依存,远古时候曾为一处杀戮战场。   蝶语听到杀戮这个词,起了一身的鸡皮。禁不住看看那个领队的记者。他一脸沉醉的解说。也因此浪费很多水。      曾在营盘出土了一具欧罗巴男尸,他的脑门上有一个神秘的海盗图案。这一图案与北欧海盗的图案同出一辙。3800年前,塔克拉玛干也许是一片海洋。你猜,他为何来到如此遥远的东方?   众人便猜测起来。一路笑闹。   流放。探宝。追逐心爱的女子。追寻一个梦。商业贸易。      蝶语答道,自我放逐。   ********** **********   因为天气,飞机误点了三个小时。   飞机平安降落,已是晚上11点。   蝶语刚下飞机,就被一大束叫不上名字的草堵住了。   濯玚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看上去颇为谄媚,“你回来了。”   然后忽然把草往旁边一扔,大大的拥抱。      蝶语有些不舒服。   她没有冲凉,身上有股沙尘的味道。再加上汗臭。她可不喜欢这样被拥抱。不管拥抱她的人是谁。   只是还没来及抗议,却感觉濯玚的一只手顺着她的后背一路摩挲到臀部,然后便放在那里,不肯走。   “你的手在干吗?”她没好气的问。   濯玚的手却放了力量,不轻不重的捏了她一下。他明明在调戏她,嘴里却委委屈屈的说,“你说你只去15天,结果却去了20天。你一个电话也没打给我。”   陆续下机的人望着他们温暖的笑过来。   蝶语眼神忽闪,不太自在的在他怀里蠕动了下,“沙漠怎么可能有信号?”   濯玚按在她屁股上的手忽然用了一些力气,似是阻止她挣扎,却把她按向了自己,过于紧密过于炽热的贴在一起。   当蝶语开始有异物感时,便听到濯玚沉沉的模糊的低哑一声。并且迅速的轻轻的推开她。   “我非常想你。”他的脸红的像番茄。并且微微喘息。他还没有学会控制情绪。眼睛像着了火一样看着她。   毕竟,他们之间,已经不同以往。虽然没什么值得难堪的,但还是无法完全像之前一样平静的面对。   那一夜的种种像浪潮一样拍打她的脸,蝶语在那种注视下也迅速脸红。      她本以为自己回来之后,能够冷静的处理好这件事。   结果20天的离开,依旧没能让她想明白。在塔克拉玛干,她只顾贪婪的欣赏,忘了仔细思考。刚下飞机,她又重新迷糊起来。濯玚没有给她一秒的时间来整顿心情。      看到濯玚,她的心里也满是复杂。不过还是蛮高兴,落地就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她很累,腿上的肌肉几乎肿胀起来,她需要泡个香喷喷的热水澡,需要一张软绵绵的大床,希望像往常一样,先睡上三天三夜。   等到坐上车子之后,她才明白,濯玚没有学会的不仅是控制情绪。还有控制qing yu。      她昏昏欲睡。然后感到肩膀上轻轻落下一个脑袋。濯玚枕在她肩上,热喇喇的呼吸。   然后他伸出舌头,舔吻她的脖子。   蝶语倏然醒来,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睡眼惺忪,“你干嘛!”   “我吻你啊。”理直气壮。   蝶语瞄了一眼前面的司机,压低声音,“要死啊你!”   濯玚讶异的看着她,有点生气,有点天真,有点委屈,“那天晚上,我们都那样了……”   蝶语急忙捂住他嘴巴,“不准再说!”   濯玚愣了一下,居然很识时务的点头。   蝶语放了手。叮嘱自己不要再睡。   可是终于还是挨不过车子的颠簸。   这一次,濯玚没有再偷偷亲吻她。不过他的一只手却偷偷伸进了她的衣襟,寻找到一片柔软。   蝶语终于承认,她开发了一个小色狼出来。   拧住他的耳朵,两双眼睛在空中噼里啪啦的对峙。濯玚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抽了出来。   蝶语松手。对司机喊,“停车。”   司机乖乖的停了车。他现在已经知道,听周小姐比听少爷的还要重要。   蝶语抬起一根手指,“你,下车。”   濯玚嘟嘴。   “坐前面去。”蝶语眼皮发重。   濯玚撅嘴。   “不然我就下车。”   “好了好了,知道了。”濯玚认输,很干脆的打开车门下车,坐到前面去。   车子重新发动。蝶语蜷在大大的后座上,很快睡去了。   濯玚的眼睛盯着镜子里那个睡得很安逸的小女人。满心喜悦。蠢蠢欲动。   ********** **********   蝶语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抱上楼,又是什么时候被放在床上,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脱光了。   濯玚伏在她身上,轻轻的吻她的唇。   又甜又麻。   等到他的吻落在她颈部时,蝶语便彻底醒了。一脚把他踹下床。   “你干嘛!”可怜的家伙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冲的看着她。   蝶语在这种怒气下,有些胆寒,不过她干嘛要一直被骚扰,“我没冲凉,不喜欢做那种事。”   濯玚愣了一下,笑笑,“没关系,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可是我不喜欢。”蝶语没好气。根本不能跟他沟通。   静静对峙几秒,他终于妥协,“好吧,你去冲凉。我在这里等你。”他爬上床,兴味的看着她,“蝶语,你要快点。”   怎么这么露骨。怎么这么不知道节制。   唉,算了,濯玚是什么人……   她扯着被子往洗手间走,才认命的发现,自己绕了一个大圈儿,又回到濯玚房间了。      她尽力慢慢泡。大大的圆形浴池里洒了点精油,芬芳四溢。她满足的喟叹。濯玚不厌其烦的来敲了几次门。蝶语只说再等等。   终于,在她决定美人出浴的时候,小家伙趴在床上安然的睡去。   蝶语围着大大的毛巾走出来,看他一脸幸福的睡相。   恬静的像沙漠里的星星。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嘴巴很性感。蝶语不自觉的笑笑。   走去他大大的衣柜前。   找一件能当睡衣的T恤。   她这次学乖了。只找自己见过的牌子。也无外乎耐克、阿迪一类。扔掉毛巾,然后套上。   纯棉质地,宽大柔软,且带一股淡淡濯玚味。很舒服。   感觉像被濯玚包围在怀里。   她为自己的这个比喻感觉不自在起来。回头,看到濯玚灿若星辰的一双眼。他不知何时醒来,靠在一个枕头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似乎是没有错过美人更衣的好景致。   蝶语有点烦了。他却下床走过来,密密实实的拥抱她,又密密实实的吻住她。   蝶语便忘了自己在烦些什么。   “蝶语,要这样才能感觉到你真的回来我身边了。”濯玚嘤咛道,“男人是不会强迫自己心爱的女人的。”   很认真的语气。以至于蝶语想问问他,这些好听的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过,她没有问出口。      濯玚很乖的守着她,不再做任何骚扰。   蝶语第一次心安理得的占据一个男人的怀抱,沉沉的昏睡。她真的很累真的很累。   没有梦。一片安详。   ********** **********   她果然睡足了三天三夜。除了中间被濯玚挖起来吃点粥。只模糊记得味道不错。   她像一条蛰伏的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   三天后醒来。   然后开始做spa。从头到脚。   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她不必自己动手,也不必跑去美容院。就在濯玚的房间里,几个穿着粉红色工作服的女孩子。   蝶语乐得享受。   她并非不能吃苦。但无法拒绝舒适,大约是蝶语难以改掉的缺点。   濯玚很殷勤的送来鲜榨水果汁。并且很甜蜜的看她喝下去。   蝶语看着这个恋爱中的孩子。内疚。   她觉得自己在利用他的单纯。利用他的爱。      闵浩忠在跟他做报告,他却支着脑袋乐津津的看她。闵浩忠笑笑,索性把文件往旁边一放,也端起一杯果汁喝。   蝶语不太敢去看那个男人。   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她很怕闵浩忠也给她安一个侵犯未成年人的罪名。于是失去所有脾气,笑笑应对。      他很有礼貌。很有风度。很冷静。很理智。也很英俊。做事很快,常常在你意识到之前就完成了所有。话不多,但心思缜密,开口即可辩论。   如果加上蝶语的想象,就是游走于法律与犯罪边缘的金牌男管家。   蝶语其实比较崇拜这种人。但她表达崇拜的方式有些特别,就是常常表现为厌恶。以此警戒自己离他们远一点。因为这类人过于高明。   微风掠过游泳池,大大的太阳伞轻轻摇动。   蝶语看上去满怀心事。她急着逃走。濯玚却巴巴的看着她,“蝶语还想喝什么,我去拿。”   “不用了。”蝶语略略尴尬。   濯玚谄媚的凑上来闻闻她的头发,“还是有股沙漠的味道,我去榨一杯奇异果给你。”   他像个快乐的小佣人,屁颠颠的离开。      只剩下他们两个。泳池清澈的水令蝶语淡淡有些心慌。   闵浩忠淡淡噙着笑。目光清澈如水。   蝶语无法忍受两个人的沉默,便笑嘻嘻的开口,“闵律师最近忙不忙?”   闵浩忠看向她,回答,“还好。”顿住,问,“塔克拉玛干漂亮吗?”   蝶语淡笑,点头,“站在它面前,觉得人类渺小的可怜,根本不配有烦恼。”   说到这里才想起那些照片还急等着处理。   闵浩忠笑笑,忽然说了一段英文。很不幸的,蝶语听懂了。   “The mighty desert is burning for the love of a blade of grass who shakes her head and laughs and flies away。”      是泰戈尔《飞鸟集》里的一句诗:   “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   蝶语淡淡的沉默起来。   所以说,她不喜欢这一类人。他们过于聪明。擅长一语点破。   蝶语的脸色不太好,“我看起来像沙漠吗?”   “有点。”   气结,“我哪里像?”   闵浩忠上下看她一眼,“从头到脚都像。”   蝶语更加生气起来,赏了他一颗白眼,“我跟你完全不合拍。以后我们见到对方都绕着走吧。”   闵浩忠淡淡笑起来,“你就那么介意提到他吗?”   “我不像你,冷血动物。”蝶语蓦地起身。很快又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但还是想要为自己解释一下,“一根刺在心里呆了太久,要拔出来是很不容易的。”   “对,简直像死一样痛。”闵浩忠喝了一口果汁,并没有去看她。视线投向远方,“但这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蝶语凄厉的看向他。她本来就内疚的想要杀了自己。忽然得到这样的控诉,令她更加难受。   “我伤害谁了?”她有点气急败坏,站在水边质问。   脚底一滑,往后仰去。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托住她后腰,往前一带,她就贴上了一副坚实的胸膛,并且闻到淡淡烟草的味道。   他迅速站定,迅速移动她远离泳池一步,翻身一转,然后迅速放手。   闵浩忠的一双眼,在眼镜后面,依旧冷冷的璀璨。   两个人在那一瞬间目光相撞。又淡淡各自撇开去。   蝶语想要说句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谢谢也说不出来。   忽然看见濯玚端着一杯绿色的果汁走来。他满脸的喜悦微微淡开去,似涟漪一般。   闵浩忠下意识的走去矮桌旁边,端起那杯果汁,喝光,然后拎起文件夹离开。   “晚上八点的餐会不要迟到。”他对濯玚说。      蝶语惊魂甫定,略略气喘吁吁。眼底是闵浩忠单调的黑色背影。他走的迅疾,然而沉稳有力。      “你们都说什么了?”濯玚问。声音凄凄。   蝶语回头看他,并且让自己淡淡笑起来,“一些沙漠里的事。”   濯玚把果汁放在矮桌上。然后在躺椅上坐定,并且翘起二郎腿,幽幽的看着她,“沙漠漂亮吗?”   “嗯。”她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濯玚也微微笑起来。只是沉沉的不说话。   “蝶语,你心里在想什么?”   “啊?”蝶语站在他身边,看到他盯着自己的一双眼,忽然幽深的似一潭水。濯玚怎会有这样的眼神。她的心微微一惊,“我没想什么。”   濯玚站起来,像平地而起的一座塔,矗立在她面前。离的如此之近,让她有一丝心慌。已经见识过濯玚发脾气的样子,总会心有戚戚焉。   濯玚的唇凑上来。蝶语却偏头,避开了他的吻。   他的脸上浓浓的受伤的表情,“你根本一点都不爱我对不对?”   蝶语内心杂乱。因为闵浩忠刚刚的那句话。她的确只是在伤害濯玚。   贪婪他给的温暖,却不能以爱回报,让单纯的他越陷越深,这的确是最严重的伤害。   濯玚握住她的肩膀,力气大的她发疼。   蝶语抬起头看他,“濯玚,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们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办法爱别人。”   “为什么?”濯玚的眼眶发红,“我们这几天不是一直很好吗……我这么爱你……”语气激烈起来,“那天晚上,我们不是还……”   “那根本不算什么!”蝶语打断他的话。   濯玚的眼泪落下来。      蝶语的心开始抽痛。她怎会不心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纤尘不染的孩子,他用一颗最单纯的心爱着她,单纯到她无法去怀疑。   就像无法去怀疑十九岁的自己,许多年前站在宫发臣面前一样。   几乎如出一辙的质问。理应得到如出一辙的回答吧?   这些并不难。她怎会忘记宫发臣说的话呢,每一字每一句都印在心上,以至于海生给出那么多的温暖,她还是忘不掉。   她衬不起濯玚的这份爱。   闵浩忠说的没错。如果始终无法回报,这对濯玚是巨大的伤害。总有一天会不可收拾。   她并不希望濯玚有一天变成她。伤痕累累,无法再爱。   伤痕累累?你还真是抬举自己啊,周蝶语。   她忍住泪水。   “濯玚,我不是一个好女人,虽然曾经不幸,但始终开朗快乐。但是遇到你之前的两年,我一直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对待自己像对待畜生一样。你知道吗,顾海生,他死了,他是因为我才死的。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回报他的爱,所以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但这不是重点,我真正的痛苦是,即使海生死了,我还在爱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别说了!”濯玚吼道。手上的力气不受控制,蝶语瞬间便被推了出去。      她只觉得自己忽然像是坠了下去,顺便看到濯玚懊悔焦急的一张脸,他伸出手急切的想要抓住她。   于是“扑通!”泳池溅起一片水声。   蝶语会游泳,落入水底,又很快浮上来。听到岸上管家佣人的呼救声,忽然想起濯玚,他似乎是有畏水症的。又迅速潜入水底。像鱼一样游动。   濯玚明明和她一起落水,可是四处游动,却并没有看到他。游泳池很大,呈“S”形,池底盈盈漠漠,明晃晃的阳光发蓝的水波。   蝶语的一颗心揪着,但她不准自己想太多,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找到他。一个游泳池而已,又不是大海,怎会找不到?   她浮出水面,深呼一口气,又潜下去。水压令她眼睛发酸,心肺刺痛。她只顾急切的找。   终于在拐角处看到一团黑影。她游过去,果然是濯玚。内心欢喜,一手抓了他衣领,往上拖。虽然有水的浮力帮忙,不过濯玚对他而言,也算高大,费劲力气,艰难往外游。   有人游过来,矫健如鲨,迅速接近。从她手里接过濯玚,然后顺手托了她一把。蝶语借这一股力,冲出水面,急促的呼吸。      闵浩忠因为推出的力而陷入池底,脚一蹬,便带着濯玚往上游,很快,也“哗”一声,浮出水面。   众人帮忙,把他们两个拉了上来。   蝶语坐在水边,异常镇静。迅速爬过来,把濯玚架在腿上,俯卧,空出他气管中的水。然后平放,人工呼吸。她动作娴熟,眼睛清亮。不知是泪还是水。   十指交扣,按压他的胸口。   闵浩忠竟然一时有些发愣。   “闵浩忠,你不叫医生吗!”声音凄厉。   濯玚却忽然吐出一口水,开始呼吸。      濯玚被抬去张医生那里做进一步检查。蝶语却瘫在地上,哇一声哭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哭的很伤心。   闵浩忠回头看了她一眼,跟医生说了几句,又倒回来。   在她身边蹲下。“放心吧,濯玚不会有事。”   蝶语泪眼婆娑的看他,期期艾艾,“如果濯玚也死了我怎么办?”   闵浩忠知道她想起顾海生。也觉得心酸。便坐下来,把这个女人拥在怀里。他想他只是想要安慰她一下。只是安慰她一下而已。   蝶语却环住他腰,贴紧他胸膛,淅淅沥沥的继续哭起来。      也许,宫发臣是她心里一根刺,顾海生却是她心头一道伤。   周蝶语,到底也算一个情种。   爱的力量即使再大,也难以跟死亡抗衡。然而死亡,却毕竟是死亡。宫发臣是一个牢笼,顾海生却变成了一道鸿沟。   濯玚可怜的初恋,想来也是征途艰险。   ********** **********      在暗房里冲洗胶片。沙漠所见,便开始历历在目。有时候,她停下来叹一口气。   濯玚已经醒来,肺部进了水,要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不过濯玚一向身体很好,恢复的速度倒也快。只是仿佛受到惊吓,常常无法入睡。   蝶语便日夜的守着他,抽空才跑去暗房。      他不肯再跟她讲话,甚至不肯再看她。   夜里惊醒,却急切喊着她的名字。   蝶语无言。依旧静静守护。常常内疚的流下泪水,当他挥动手臂,觉得自己要被溺死时。   不久之后偶尔听到佣人聊天,才知道,他十岁那年有一次落水,夫人不知为何,冷冷站在岸上看着。濯玚从此怕水。   蝶语听了很是愤慨了一段时间。于是对濯玚也更加心疼起来。   只是这个小子,明明晚上钻进她怀里怕的要命。一旦清醒,却坚决不肯看她一眼。   蝶语内疚之余,也生气起来。被濯玚如此对待,倒还是第一次。于是便低声下气,认真服侍了几天。   濯家别墅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员,早知道少爷爱这位蝶语小姐爱的抽疯,也只当他们小情侣之间耍宝,笑嘻嘻看一出戏。蝶语想出沙漠摄影专辑,刚好找不到投资,恨不得跟他们要戏票钱。   闵浩忠却忽然不大出现了。      濯玚彻底沉默起来。仿佛是她把他扔进水里似的。   喂药,嫌苦;喂汤,嫌烫;喂饭,嫌难吃;喂水,嫌没味。   蝶语咬紧牙关,尽量不跟这个长不大的少爷计较。谁让是她害他卧床生病呢。   某日,消失已久的闵浩忠再次出现,蝶语正对着厨房精心做出的各色菜式瞪眼。濯玚嫌这嫌那,就是不肯吃。那边张医生又嘱咐一定要让他尽量吃点东西。   “到底要吃什么啊?”蝶语挫败。   濯玚眼睛闪烁,终于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我要吃粥,你去煮。”   虽然是吩咐仆人的语气,却让蝶语高兴个半天。毕竟,终于肯对她说话了啊。   “我当什么山珍海味呢,这就给你弄去。”她对着濯玚和闵浩忠娇柔一笑,屁颠屁颠的跑出去。   闵浩忠忍不住笑起来。   是个极为有意思的女人。至情至性。却又大大咧咧。妖娆,却也可爱。   濯玚盯着门口,那已经消逝了身影的空洞。   “你还要在这床上躺多久?董事会已经打电话过来询问了。”   濯玚闷闷的没有出声。很久之后,才扬起脸问,“闵浩忠,怎么办,我越来越爱她了。”      闵浩忠看着他,思考了几秒,淡淡说,“那就爱吧,如果不能停止,只好爱下去。”   濯玚眼神更黯,“她是不是也这样爱着宫发臣?”   闵浩忠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用力握了握。自从爱上周蝶语,他成长的很快,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盛世需要一个成熟些的主人,而不仅仅是一个长不大的天才少年,“濯玚,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只能顺其自然。这是法则。”   “闵浩忠,你已经教给我很多法则和道理。我也想得明白。即使想不明白,照做就行了。可是我的心却不听我的话怎么办。”   最后一个句子却并不是发问。   闵浩忠却笑了,“你能说出这些话,就说明你真的在成长了。我很欣慰,濯玚,老爷子在世,听到你能这样说话,也一定会很欣慰。”   “是吗?”濯玚低下头去,“他让我做盛世的继承人,不就是因为我被训练成了编程高手吗?你们所有人不都是因为这个才愿意呆在我身边吗?你们并不爱我。我虽然傻,却可以感觉得到。”   “所以只有蝶语不同吗?”闵浩忠收回了手。   濯玚抬起头,异常认真,“我爱她,这就足够她不同了。”      闵浩忠看着他,说不出话。   在最真实的纯粹面前,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濯玚说的一切都是真理。      很久之后,闵浩忠才重新开口,“濯玚,你要我找的,我已经找到了。”   ********** **********   蝶语回来的时候,闵浩忠已经离开。濯玚却也不见了。   她放下粥,跑到窗前,看到濯玚正在往门口走。他裹紧衣服,似乎有些冷,并且呵退了那些跟着他的人。   蝶语一溜烟跑下来,“濯玚,你去哪儿?”   濯玚冷冷看她一眼,不说话,转身就走。   蝶语生气。这个小子,竟然这样对待她。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   气呼呼的跟在后面。      走出别墅区。走上街道。又走上闹市。   蝶语跟得腿乏。比走在沙漠里还难受。终于忍不住,跑上去,“大爷,你要怎么才肯消气啊,你就说吧,姐姐我保证给你做到。”   濯玚好像没听到。一路走下去。   蝶语又急又气,真是的,哄孩子的招全用了一遍。虽然比起濯玚以前粘缠她的时候差得远,但她这辈子还没在谁面前这么低声下气过呢。这个小家子气的小孩子。   可是蝶语低头想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可是她不习惯,让别人心里对她有气。   于是人来人往的街头,她拉住他的衣袖,嘟嘟囔囔,絮絮叨叨,“你就原谅我吧,啊?我错了还不行?你这是要去哪啊?都没吃饭还走这么快。”   濯玚依旧没什么反应。实在让她火大。终于决定使出杀手锏。   “濯玚,我给你跪下还不行嘛!我下跪认错!”周蝶语就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喊起来。      濯玚走出很久,才回过头来。然后便看到他心爱的女人果真一脸挫败的跪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心疼的有些恍惚。   不是心疼她跪在地上,而是心疼这一幕。   他也曾在运动场上,跪在她脚边,把一颗巨大的钻石献给她,不敢把撺掇在心里的那句话说出口。   他怎么敢说呢?她一定会吓跑。她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傻瓜这么深的爱着她。爱到想在她面前立刻死去。   握了握裤袋里那个宝蓝色的小盒子。眼角忽然湿润。   那天掉到水里,戒指忽然从口袋里滑了出来。他忍住恐惧,在水底仓皇的寻找。只顾害怕找不到这枚戒指,却忘了害怕水。终于找到戒指,却惶恐的逃不出水的包围。   心里怎么会不怪他?他这么爱她,她却不能给一点点回应。   如果不原谅她,她会不会一直对他好下去,哪怕是因为内疚。   可是,如果不原谅她,她也许耿耿于怀,难以开心。   一个男人怎么能让喜欢的女人不开心呢?   总有一天,要让她开心的接受这枚戒指。      濯玚走回去。站在她面前。蝶语扬起一张美丽的脸,笑嘻嘻谄媚般的看着他。   “好濯玚,就原谅我吧,啊?”   濯玚骄傲的看着他,然后高傲的指指自己的脸,露出一脸天真的诡计,“在这里亲一下,我就原谅你。”   蝶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回家亲。”哄小孩的语气。   濯玚嘴角一撅,老大不高兴,“就在这里亲,就现在亲。”   蝶语看看来往的人,一脸赧然,“这么多人,你不嫌害羞啊?”   “你刚刚不都跪下了吗,还害什么羞啊?”   蝶语抬手打了他脑袋一下,这个坏小孩是在说她不知羞吗!   周蝶语,你干嘛非要他原谅你啊?你应该趁这个机会和他划清界限,再不往来,从此干干净净,眼不见心不烦。这个臭小子,爱呀爱的,都他奶奶骗人的!   “到底亲不亲啊,不亲算了。”少爷架子一摆,转身就走。   “哎——”蝶语伸出两只手拉住他胳膊,“亲就……亲嘛。”反正就当亲幼儿园小朋友。她又在心里补充一句。      濯玚少爷侧脸,微微下蹲,放低身高,然后抬出一根手指,指指自己的脸庞。   宽阔的额头,山峰一样的眉骨,深邃却单纯的眼,挺直的鼻梁,孩子一般细腻的肌肤。真要亲上去吗?蝶语不知为什么脸有些烧起来。   干嘛这么艰难?早死早托生。   闭闭眼,心一横,亲了上去。   濯玚却把脸正了过来,一双等待的唇接住了周蝶语的吻。      她错愕的睁开眼,想要挣扎。却被紧紧圈在怀里。炽热滚烫的吻,深情绵长。他吻的这么好,蝶语觉得无力抗拒,然后迷蒙了,抓住他衣襟,闭上眼睛,不去思考,认真享受。   人来人往,看一对相爱的人。   于闹市中忘却繁芜。只剩彼此纯真的存在。      很久之后,蝶语自晕眩中醒来。看到濯玚灼灼一双眼,满含深情。   他扶住她,似乎怕她站不稳。   “蝶语,”他顿了一下,看她被吻红的双唇,“我很爱你,你相信吗,相信吗?”   蝶语懵。   “回答我。”他摇一下她的身体。   蝶语点一下头。   “蝶语,”他眼神浓重,“我找到顾海生了。”    十六、人生何处不相逢   纵是告别,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际遇,某月某日也许可再遇。   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你我回望一刹,春风空渡了江南。   纵是杏雨桃花,纵是红妆一缕,那堪遍寻枝枝叶叶山山水水?   谁忍泪轻向别,谁清袖曼妙舞,只轻狂了朝朝暮暮年年岁岁。      那一天的生日,转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发现一个戒指放在桌子上。   海生表情自然。依旧似阳光般微笑,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   我却气愤的大哭。   我气愤他那么傻,送出了戒指却不能问嫁。我气愤他明知我心里所想的不是他却依旧守着一个戒指。我气愤自己这么好的男人却不爱他。我气愤自己那么大声的把自己的气愤说出口。   “顾海生,你怎么这么贱,明知道我不爱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他仓促的在我面前笑一下。   那一笑让我忍不住眼泪。   我怎么忍心把最清亮的阳光撕开了来看。   残忍的周蝶语。你和宫发臣有什么区别?      谁能知道,我十九岁就做了宫发臣的情妇。他身边的女人何其多,直到他结婚,我还是无法离开。   谁能知道,我多么厌弃自己,手腕上的伤疤何止一条?   顾海生是谁?堂堂Z大艺术系高材生,摄影王子,阳光一样清澈灿烂的人。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爱上我?      这样的人,我怎么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他却笑着,“蝶语,我也没办法啊,你脑门上又没贴着‘不准爱我’四个字,我一不小心爱上就爱上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亏你是艺术系的,怎么那么不长眼神啊!”   “周蝶语,你有多么美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他叹息。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会逼迫你,不会催促你,只会安心等着你。这次出任务会去远一些,会拍出更好的作品。我要晚一些回来,晚一些回来,那时候,你是不是能给我答案?”      他的晚一些回来。却是再也没有回来。   两年了。我是否能给出答案,他却再也无法听到。   我是该被万人践踏的。我毁了这世间一个天才般的精灵。      所以要放逐自己。所以要残酷的对待自己。像畜生一样活着。我本来也不配活。然而却更加不配死。   海生死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他?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所谓爱情并没有那么重要。只不过是一份执拗贪婪的激情。也许不容易被遗忘,却最没有营养。   不过,我已经没有那么偏执,也许吧,事事都可变成回忆。   无论伤痛,或是快乐,都是人生一道风景。   当我真正明白了这些以后,我的脚步似乎慢下来了,慢到似乎可以看见时间的脚步:人生的所有新鲜我都乐于去尝试,但是不再贪婪那结果。   云淡风轻的一份心情,却是刀山火海后的考验。   那时候,我才知道,周蝶语真的长大了。   濯玚从十岁便不再成长。   也许我是从遇到宫发臣便不再长大。      海生,你说爱是没有原因不计后果,你说爱是春暖人间花开满园,你说爱是自然现象生命需要。   也许仅仅因为你对我太过执着,我就胆敢不把你放在眼里。   现在我知道了,若是除去执拗,我也是爱你的。   我承认,我是爱你的。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为我上这一堂爱的教育课?   ********** **********   顾海生罹难也曾经是业界的一个头条。   只是那时候的濯玚,并不屑于把任何一个名字放在心上。   若不是爱上周蝶语,他又怎么会要闵浩忠不惜代价的去寻找一个死了、消失了的人。   他并不是伟大。只是觉得,如果一直找不到顾海生,周蝶语这一生便注定要寻遍大江南北了。   她背着摄像机,只说要踏上所有海生走过的地方。   若她一直漂泊,他怎能得到她?      当初警方出动搜查队,三天三夜也没找到。只好放弃。宣告失踪。然后宣告死亡。   闵浩忠却是用了半年时间。   他说,濯玚,要抢夺一颗被占领的心,只能先找到它旧时的主人了。   濯玚以为只有一个宫发臣。却原来还有一个顾海生。   当闵浩忠告诉他,顾海生已经找到时,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希望顾海生活着还是死去。   顾海生死了。   濯玚知道,这正是他内心希望的结果。然后听见自己骂自己的声音。淡淡的,从心里发出的一种弥漫的空洞和沉重的轻松。   闵浩忠看着他,眼神有点悲悯,“知道么,濯玚,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顽强得多。”   这是濯玚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力量,是那样不动声色,那样残酷强大。   他忽然醒悟,原来顾海生死了,远比他活着回来还可怕。因为活着的人可以随时离开,而死了的人却要一辈子都呆在某个人心里。不会再出来了。      顾海生罹难的地方并不在他出任务的喀什。   任务结束后,他独自去了雅鲁藏布大峡谷。一周之后从林芝返回拉萨川藏线进藏,在藏东遭遇泥石流。永远的沉在泥浆中。   政府出资重建藏东干线,把斜坡上被泥石流填平的一块洼地划出了范围之外。直到闵浩忠派人把周围三十里全部清除整理,才找到顾海生的遗体。   进行了DNA验证,才得以证明,那无法辨识的存在,就是昔日的摄影王子。   蝶语没有大哭大闹。   这次,闵浩忠没有说什么,濯玚忽然自己得出一条结论:平静远比大哭大闹更可怕。      蝶语也觉得自己过于平静了。是因为之前已经放逐了太久吗?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反正就是这样。   遗体火化那天,意外的来了很多人。顾海生在圈内的知名度超过了蝶语的想象。海生的母亲哭的很厉害,晕过去好几次。汤近辉照顾着,也擦了几次眼睛。   蝶语看着,没有眼泪。她的心已经麻了。   麻了是什么意思?濯玚问她。   她说,麻了,就是很痛很痛,后来忽然就自己不痛了。   濯玚这一天一直守在她身边,一身黑衣,小心翼翼的守着。蝶语的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在顾海生的遗体上找到的。很朴素的一枚白金戒指。却亮晶晶的扎着濯玚的眼。令他有很大的火气,却不敢发出来。      仪式结束后,濯玚送她回家。她幽幽的闭着眼睛。濯玚觉得那张脸就要下起雨来。于是他伸出手臂,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隐忍了一天的周蝶语,终于拉住他的衣襟,嘤嘤的哭起来。然后变成嚎啕,并且嚎啕了整整一个晚上。   濯玚蜷在她的沙发上。她则蜷在他怀里。睡着之前,她忽然说,濯玚,谢谢你。帮我找到他。   他听着心酸。可是又不知道为何心酸。   她手上那枚戒指,让他难受的吐气,睁着眼睛一直盯到凌晨,回到家趴到自己的大床上,才渐渐气呼呼的睡去。      海生母亲捧着骨灰回去的时候,蝶语在站台送别。海生活着的时候,她不愿意去见他的母亲。他死了之后,蝶语却常常跑去她面前找骂挨。每一次都安静认真的承受。   一次一次。并不觉得委屈,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承受的。   海生母亲虽然依旧无法喜欢她。却也无法再激烈的开口。   是她儿子爱的女人,她那般轻蔑的对待,海生在天上看了也会伤心吧。   况且这几年来,她生活得也并不好,听汤近辉说,还自杀了几次。   顾妈妈叹了口气。   看上去也是不错的女孩,终究还是跟海生无缘。   她看了蝶语几眼,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濯玚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现,他搞不太懂蝶语和顾家人错综复杂的神态,也就不开口。只是时时处处一副周蝶语监护人的样子。   顾妈妈看出来了,心里有些安慰,又隐隐的替海生难过。仔细看那孩子,好像富贵人家出身,眉宇间颇有一股英气,却又让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好像有点傻。   大儿媳妇也悄悄的点头同意。   虽然蝶语被打出去很多次,但顾家上上下下却都把蝶语当成是不讨喜的海生媳妇了。无端的,就对濯玚有些敌意。   濯玚完全看不出来,对着他们总是傻傻的笑,笑的一点也不自然。对着蝶语却一脸阴郁,又有些无奈。   他说要派车送她一家回去。顾妈妈怎么肯呢。只说习惯了坐大巴车。上车前想要对蝶语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忍住没说。   大媳妇看出了她的心理,便把头伸出车窗外,对着蝶语喊,蝶语妹妹,有时间到家里坐坐,妈妈说不赶你了。   大媳妇缩回头就挨了顾妈妈一个白眼球。   大媳妇娇娇憨憨的笑笑。   蝶语却站在汽车站台,流下大片的泪。   海生。海生。她喃喃的哭出来。   濯玚看见她的泪,心里像被谁咬了一口。   他严重的嫉妒着那个可以一辈子活在蝶语心里的人。气愤的一脚踢出去。却踢到了垃圾桶,咚的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立刻疼的龇牙咧嘴。   蝶语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完全没看到濯玚小动物一样期待安慰的眼神。濯玚便灰着脸,不吭声。   “回去吧。”蝶语擦擦泪过马路。她觉得自己现在哭起来像行将就木的老人翻一本发黄的旧相册,仿佛已不再难过,只是应时应景应着自己的心。没什么大悲大哀的起伏。   濯玚走在她身边,脸色比她还难看。马路上来往车辆穿梭,他却低着头无精打采。一辆车疾驰过去,蝶语急忙伸手牵住他。“走路不看车!”她嗔怪一句。然后自己的手便被反握住,紧紧的,暖暖的。   蝶语抬头,看到濯玚忽然阳光灿烂的一张脸,对她一笑。虽然黑眼圈很大,但还是耀眼的光亮。   “蝶语,你不要难过了,我会加倍爱你,绝对不会比顾海生少。”他信誓旦旦,并且温柔。   蝶语苍然一笑。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后来又想,干吗要解释,像濯玚这样简简单单的活着不知道有多好。   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濯玚安慰人的话总是这么单纯温暖。   周蝶语被感动了。   “谢谢。”她说。真心的。   濯玚眼眶湿润,忽然拥抱住她,下巴垫在她肩膀上。   “蝶语,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顾海生对不对?我很嫉妒。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到你心里去?每次一想到这个我就痛得喘不过气来。如果顾海生活着回来了,你是不是要嫁给他?”   蝶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濯玚,你已经在我心里了啊。”我非常感激你。最后一句她停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没有说出口。   濯玚有些欣喜,然而很快又黯淡,推开她,眼睛灼灼的盯着,“你爱上我了吗?”又补充一句,“你有没有一丁点儿爱我?”   蝶语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濯玚,爱是什么,你知道吗?”   濯玚点点头,“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蝶语愣住了。她不知道濯玚是从哪里学来了这句话。   真巧,这是世上她最喜欢的一句情话。   “我不会半路逃跑,也不会半路死掉,我会一生都守着你,上天堂也跟你一起。”濯玚认真的说。   蝶语笑出来,他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能上天堂?   继而落泪。她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爱。   觉得自己像一座久不见天日的老房子,忽然被暖阳照射,温暖的她心慌起来。   她很怕。担不起这样的爱。很怕,有一天濯玚也变成顾海生。   愣愣的趴回他怀里,说不出话来。   ********** **********   蝶语渐渐的开始忙起来。因为塔克拉玛干摄影集已经得到赞助。接下来编纂、成书,顺便来个发布会,够她忙的。   其实她已经攒了一笔小小的钱。那笔钱她从来不动,不管多么艰难都没动过。她想要设一个海生基金,专门帮助有需要的摄影师。没想要做多大,就是想把海生的梦想延续下去。   那天从绿洲出版社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宫发臣。   与其说遇上,不如说撞上。   她的车撞上了一辆凯迪拉克。在地下车库。车子立刻警铃大叫,车主匆匆赶来。竟是宫发臣。   蝶语咬住唇。为这样的“孽缘”嗤笑。真是,天下会有这样的事,你信吗?   宫发臣穿了件黑色的风衣,里面一件暗紫的衬衣。虽是暗紫,却让人说不出来的流光溢彩,华贵尊崇。   很少有男人敢尝试这样的色系。但宫发臣就是可以享有这种奢侈。不青春了,却依旧魅力非凡。   他好整以暇的向她走来,器宇轩昂,嘴角噙着一个淡淡的笑,“怎么,你跟我的凯迪拉克有仇啊?”   蝶语立刻温柔浅笑,“对不住啊,宫总,刚学会开车,没掌握住尺寸,就撞了。我赔就是了。”语气里明显的客套和嘲弄。   宫发臣看了一眼她那辆火红色的奥迪,笑笑,“小情人送的啊?”   蝶语脸色一变。   宫发臣又笑,低低的语气,“撞了就撞了,我能让你赔嘛,顶多你送我回家呗。”接起电话,“喂,老婆,我车被撞了……你老公我没事儿,保险杠就有点问题,”低头查看一番,“漆也有点刮了,等下要开去修车厂检查一下,不用等我回去吃饭了。”   挂了电话,“走吧。”   “去哪?”   “不说了吃晚饭嘛。”   蝶语忍住气,放柔声音,“这位先生,该赔多少我赔多少,就是不陪吃饭。”   宫发臣笑,上前迈了一步。蝶语被他的气场包围,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退到车门,无路可退。   蝶语低下头,伤感得心揪起来。她对宫发臣,始终生不出免疫力。   宫发臣撇过头去笑,尔后微微俯身下来。   蝶语侧身,躲开。宫发臣试探的吻停在那里。他淡淡笑一下,转而伸手打开车门,把她塞进了她的奥迪,笑道,“看来驾照是白考了,我今天亲自教你一回,下次就不用撞坏人家车被逼着陪吃饭了。”      蝶语的手有点僵硬,因为宫发臣淡淡的不避讳的盯着她。   “别看了,再看我脸就开花了。”蝶语终于忍不住忿忿的说。   宫发臣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是他以前对她说的话。   以前。   以前。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放不下两条长腿,微微侧身,看着她,笑得山高水深。他很想问,她跟盛世的傻瓜少爷发展到哪一步了,牵手了,接吻了,还是……   不可能。他把上床两个字夹在牙缝里。笑容变的有些阴冷。   “吃什么啊,川菜,粤菜,要不西餐?泰国菜附近也有一家。”蝶语说。   “蝶语我到底喜欢吃什么你是压根就不知道吧?”他看到她手上那枚戒指。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宫总很博爱,什么菜都挺喜欢。女人也是一样。”   宫发臣笑容淡下来,良久,“周蝶语,你还要玩多久?”   蝶语踩了个急刹车。前面红灯。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宫发臣笑,“问你呢,你还要玩多久?”   蝶语终于气急,气他怎么敢在两年后依旧这么自信,“我玩不玩关你什么事啊?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在玩?”   宫发臣只微笑着看她激动。这是他喜欢的,她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生机勃勃。   第一眼看到周蝶语,在海洋馆,小妮子穿得一身自在。眼神像水里的鱼一样游弋,飘飘忽忽就撞到他心口上。   他看透她柔婉空静的灵魂,觉得里面裹着一个张狂渴望撒野的精灵。   那般雅致。又那般诱人。   宫发臣用肉食动物一般的眼神打量她,用他的话说,是打量一个假装正经的小处女。   十七岁的周蝶语令他想起年少青春,想起故乡炊烟袅袅,想起青山碧水里走来的初恋。   他恨不得立刻压倒她。   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岁。野心很大,却并不顺遂。但从未气馁。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成功。也知道自己终究会把面前这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变成一个女人。   他有过很多女人。蝶语却是第一个把第一次献给他的人。   他一整夜都高度兴奋,疯狂的很彻底。甚至是带着ling ru 一般的心理。      帮她安葬父亲,为她交学费,替她照顾母亲,最终也陪她一起安葬了这个酗酒的可怜女人。帮她度过每一个艰难痛苦的日子。   谁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关怀和疼爱?   他从此变成这个小女孩的全世界。得到她全部的信任和爱。   是的,得到了,那么彻底。他把几年来用在各种女人身上的全部手段都用在了她身上,潇洒、深情、浪漫,多情、无情。适可而止,收放自如。   所以在她终于决定搬来和他同住的时候,他轻易就把她压在沙发上。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明明似那个她一般妖娆热情,却偏偏长在一张纯洁静雅的脸上。   那个她说,我要嫁人了,是有钱有势的人,我不介意把第一次给你,但是我要嫁给别人。你要吗?   那时候他嘴里嚼着一根草,心里痛得、恨得滴出血来,他把她当仙女一样捧在天上,她却把他的自尊踩在脚下。于是他笑起来,把嘴里嚼的草渣吐出来,“我宫发臣有一天也会变成有钱有势的人。你就算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要你。”   他转身走了。   走进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   但是那个青山碧水里摇曳多姿的女人却从没有走出过他的心。   他狠狠的进入了周蝶语,看到她满脸的惊慌满眼的泪水。他喜欢残忍的对待女人,只有看到她们的眼泪,他才能确定自己对她们的影响力。   爱情这种东西,看来是并不难得到。   他对她说,我要你记住这一秒,蝶语,以后你生命中所有的此刻,你都要记起我。   从周蝶语的十七岁到她的十九岁,两年多的时间。这几乎是他投资最长时间、最多精力和耐力的女人。所以,那一夜他足够疯狂,疯狂到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深爱着她。   怎么可能,离开故乡之后,他对女人再没有爱。   她们不值得真心对待。   狠狠的折磨她一整晚,变换姿势和地点,对初经人事的她毫无怜惜。他要做到尽兴。这是他应得的。   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似他预料到一样。   得到她,再狠狠抛弃她。   周蝶语似乎是真心的爱着他,因此一次次包容。容忍。容忍他浪漫多情,换女人像换衬衫。   也许她潇洒的走了,他才会鼓掌欢送。她留下来,他却热衷于伤害她。   终于她也开始了游戏。   终于她也学会了他的套路。   他也觉得很有趣。觉得蝶语灵魂里的那个精灵终于要出来和他单挑:   他换一个女人。她就出去远足一次。   追她的男孩子怎么会少呢?是啊,怎么会少呢,是他调教出来的柔媚妖娆,精致动人,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沉溺,何况别的男人,更何况那些愣头青的小伙子。   他很大方,问蝶语,你为什么不去尝试新的爱情,也许你能够找到放置你爱情的地方。别再奢望从我这里得到那种东西。   她学会抽烟喝酒睁着眼到天亮。她坐在凌晨黄昏里流泪。   她是为他流泪最多的女人。   终于也无法忍耐他的无情。于是试着交往男朋友。   只是每次他招招手,她便像离家出走的小宠物一样乖乖回来。她回来了,他再把她推出去。   当然,他渐渐也厌倦了这个游戏。于是结婚了。   蝶语跑到他的婚礼大闹,年轻气盛,鸡飞狗跳。他站在他的新娘身边,笑看着他的小女孩任意妄为。他喜欢看,只有这样才觉得她似乎是真的爱着他。   他还是要结婚。他要得到“尚影”杂志。要开始新的事业,忙碌于新的游戏。要成功,就要抓住每一个得来不易的机会。   然后有一天想起她,回去找她。仍然亲热如旧时候。他问她,做情妇也愿意吗。她的眼泪如十九岁一样多。   那一刻。他的心终于痛起来。   痛起来了。   这么多年,这颗心终于又有了感觉。他却慌张的逃走。   三个月后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身边却多了一个顾海生。   他没有想到的是,顾海生是个耐心和毅力几乎与他同样强大的人。他知道蝶语在动摇。他气愤她的动摇。   他的小女孩,他可以不要,但怎么可以变成别人的?   ********** **********   蝶语在切牛排。一开始还有板有眼,优雅自得。切着切着终于烦了,刀叉一扔,下手抓。   宫发臣便看着。笑。   当年为了教她用刀叉,他费了不少劲。又是哄又是劝,威逼利诱。   “怎么不吃,看我干吗?”她瞪他一眼。   他也笑,“瞧你那吃相,看着你我还能吃得下吗?”   蝶语立刻来气,满嘴牛肉乱喷,“谁让你看了!”   宫发臣忍不住笑出声。拿了面巾纸凑上去,揩掉她嘴角沾的一点肉沫。动作温柔,且带一点宠溺。   蝶语有些不自在,想要偏开去。下巴却被轻轻捏住。      宫发臣曾经存心要把她宠坏了一般疼爱。   他给她的疼爱,甚至超越她的父母。   他成熟、睿智、风趣,英俊、潇洒,多金。万般宠爱一个女人时,没有人能够招架。他比她年长,一开始就以一副侵略的姿态出现她生活中。她还是爱上他。怎么可能逃脱?   蝶语却感觉得到他心中某一块隐藏的落寞和不安全感。于是更加爱。   他可以疼爱,可以宠爱,但是不能把爱情给她。   一开始就坦白的告诉,不要在他身上奢求那种愚蠢的东西,他只希望随心所欲的快活。他没有欺骗过她。除了爱情,他给了她很多东西,曾经把冰天雪地的她温暖成一瓣花朵。   只可惜,她却不是他的那杯热茶。   怨过,恨过。   每次离开,都狼狈的再回去他身边。   对女人而言,同样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直到海生出现。她忽然回不去了。   终于回不去了。   无法再回去。   不管心里有多爱,都不能再回去。不仅仅是厌倦了,累了。   海生的死,变成一道宏大的沟。   如今她永远也无法跨越。      蝶语偏过头,望向窗外,荡漾的一片海水。   月光西餐厅并不很大,却占据海边一个好位置。装修也并不气派。不卖服务不卖装修只卖招牌菜。是只有真正的饕客才知道的好地方。   “饕客”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让她想到濯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正在啃的那个鸡腿。   蝶语不自觉的笑笑。转回头,禁不住“啊”了一声,颤巍巍捂住心口。   濯玚就站在她面前。   他的眼里一层雾气,瞪着她。   “濯,濯玚。”蝶语有些心虚的慢慢站起来。   宫发臣却支着胳膊,饶有兴味的看着,然后调侃一句,“濯玚大少,要不要一起吃?”   濯玚气呼呼的,根本不去看他。   他不敢去看宫发臣,怕自己忍不住把刀叉招呼到他身上。   于是只对着蝶语大喊,“你不是说你最近一个月都很忙吗!”   蝶语吞了吞口水。她的确是这么说过。一个月内不见面,因为她很忙。   “我就顺便出来,吃顿饭。”蝶语笑笑。   “那你怎么不陪我吃?”濯玚的语气近乎指责。   蝶语也气起来,他干嘛那么一副委屈的样子啊,“我干吗要事事跟你报备啊?”   “你是我的,当然要跟我报备!”濯玚的眉头皱起来。一双手握在桌沿上,好像马上就要掀翻了它。   蝶语很怕出丑,说不定这里的某个地方就坐着什么人,搞不好记者什么的都有。   于是压住火气安慰濯玚,顺便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很成功的忽悠了濯玚这个傻小子,他讷讷地,“就,出来吃饭啊。”   “啊,”蝶语大笑,笑的有点假,“那你就赶紧回去吃吧。”拍拍他脑袋,然后径自坐下来。   濯玚有点犯晕。   宫发臣依旧笑笑的,唇角勾着笑,“蝶语,那我们今天就到这儿,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他起身,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潇洒的一笑,便走了。   蝶语觉得那个笑容有些暧昧。她还没想明白,服务员却端了一盘鸡腿过来。   “周小姐,宫先生刚点的,要送过来。哦,他已经买单过了,请两位慢用。”   濯玚看到那盘鸡腿,黑着一张脸。   蝶语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他转身就走。   “去哪儿啊?”   小家伙气呼呼的回了句,“关你什么事啊,反正你也是不在乎的。”   蝶语懵。又哪里得罪他了?   ********** **********   蝶语愣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她没当回事,对着满桌菜发呆。   却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是濯玚的声音。   赶忙往外跑。   濯玚就在月光餐厅门口。宫发臣也在。两个人打起来了。   宫发臣嘴角出血。濯玚更惨,一张脸斑斑紫紫的。   蝶语出来的时候,他们正气势汹汹的揪着对方的衣领。   这两个人,真是!   “够了吧!”蝶语气愤。   宫发臣看到她,松了手,抽起嘴角笑了下,“小家伙挺能打啊。”   “谁准你叫我小家伙!”濯玚一拳又要挥出去,蝶语急忙冲上去,抱住他手臂,“你再打架我真不理你了!”抬头对着宫发臣,“宫发臣,你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宫发臣看着蝶语一副老母鸡的样子,心里忽然疼一下,他眉头拧起来,淡淡笑一下,“是啊,一把年纪了,还真是什么都不落下。不过,管管你的小男朋友吧,这么暴躁的脾气可不好。”他的笑容忽然停了,紧紧盯着蝶语,蝶语看他唇角的伤,满脸担忧。   宫发臣又微微笑起来,“走了。”      蝶语很快转身。不想再守望他的背影。   低垂了头,麻麻的一颗心。过往岁月如烟,放逐的两年也无法忘记。恐怕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湿湿的。很仓促的抹了两下。   抬头,便看到濯玚满脸的泪。   “怎么了,很疼吗?”她抚上他的脸。男人真是,荷尔蒙过剩。   濯玚的眼泪大朵大朵,他偏头,避开她的手。满脸忧伤。用手揪住胸口,“很痛!周蝶语!我这里很痛!”   他转身跑开了。   蝶语站在那里。看他的影子模糊在自己泪水中。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十七:生病的药   我大概是疯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摸摸脸,却发现一片潮湿。我想我是哭了。   心里怎会像塞了一团酸辣大白菜?是的,塞满了,又酸又辣,并且不准我吃其他任何东西,吃了就会吐出来。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也不饿。   我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闵浩忠说,没关系,你只是恋爱了。   哦,是吗,原来人类恋爱的时候是这副鬼样子。那是不是代表,我终于可以确认自己彻头彻尾是个地球人了?   闵浩忠在等我开发新的安全程序。我对着电脑,手指却无法动。   我不敢动哪怕一下下,我怕我的手指会自己摸起电话打给周蝶语,我怕我的手指会自己带着我站起来,然后带着我跑到周蝶语那里去。      周蝶语那个可恶的女人!可恶!可恶!可恶!   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她了。我拼命的忍着,不准自己像小狗一样跑到她的家门口,不准自己一遍一遍的摸起电话,即使是短信也不行。   可是那个可恶的女人根本也没有自己来找我,甚至连一条短信也没有发给我。   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也许没有我去骚扰她,她更乐得快活。   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爱上这个女人?!   她只会让我难受,只会让我生气,只会让我失望。   也许我应该让自己快乐起来。不要去想了,不要去爱了。做回以前的濯玚,做回以前的外星人。   离开她吧……   离开吗……   哦,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为什么仅仅是想到“离开”这个词,就已经心痛得要死去了。   闵浩忠说,濯玚,没见过眼泪像你那么多的男人。      我真宁肯自己死了,可以不必再忍受这样的痛。也或许能像顾海生一样,从此活在周蝶语心里。   顾海生,他是故意的吧?   闵浩忠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爱的那么痴绝吗?   痴绝?   听不懂。   不过我也说了一句话,闵浩忠看上去也没听懂:   我说,爱是让人生病的药。   ********** **********      蝶语是在家门口把濯玚捡回来的。   他坐在门口,蜷缩了长腿,把连在衣服后面的帽子蒙在头上。听到她回来,仰起脸迷迷蒙蒙的看着她,笑笑,然后眼泪咕噜落了一串。   蝶语的心便揪起来了。   这个小家伙很擅长让她内疚。   蝶语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他。   真是冤家。   上辈子到底是他欠了她的,还是她欠了他的?   濯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愣愣的,很久之后才伸出去手,握住她的手。   蝶语用力拉他,结果却被濯玚轻轻一拽,蓦地跪坐在他面前,鼻子撞到他额头上,疼得她眼泪冒出来。   “你干嘛!”蝶语喊。   “我想你了。”濯玚的一双眼迷迷瞪瞪的看着她,然后就向前抓住她揉鼻子的手别到她身后,另一只手托了她腰往前,热切的吻就落了下来。   又辣又麻又甜。蝶语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喝酒了。然后就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如果这时候蝶语可以分shen跳出来,看到这幅画面,她一定会早早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濯玚这样的牵扯不清:   他的连衣帽还覆盖在头上,激烈而温柔的吻她。蝶语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吸进那顶帽子里去。   他一条腿蜷起,一条腿平放在地板上,蝶语就跪坐在他双腿之间。濯玚一手握住她双臂,别在后面,用力往后扯。另一只手却托着她的腰身,用力往前带。她自己呢,则翘起圆俏的臀,向前迎接那些甜蜜略带急躁的吻。   濯玚的手顺着她的腰滑下来,落在臀上,然后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充满qing yu,情不自禁把她往自己身上压。   到最后,蝶语也完全迷糊了,几乎是趴在他身上。直到感觉腹部有硬且热的东西顶着自己,她才清醒过来,用力挣脱出双臂,抱住濯玚的头,不准他的吻再靠近。   他闭着双眼,酡红着一张脸,呼吸里满是甜甜辣辣的酒气。   然后倏地睁开眼,盯得蝶语心跳了一下,“我要你。”他说。   太直接了……   然而这种羞耻感,却让蝶语充满隐隐的兴奋。   男女的相吸究竟是以爱开始,还是以xing开始?   即使是很多年后,蝶语也没能想明白,当他们亲热的时候,她怎么会对这个别人眼中的傻子这么有感觉。   当别人都觉得濯玚是个有暴力倾向、神经不太正常的天才傻瓜时,蝶语却觉得他正常的不得了,哦,有点点痴倒是真的。   她伸手去包包里掏钥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抖。濯玚就贴在她后背上,环抱了她,脑袋搁在她脖子上,然后开始伸出舌头舔。   她没想到濯玚竟然会变成一个可爱、执着且胆大、无知的色狼。   只不过二十五岁的周蝶语已经不是十九岁那时候的年少不更事。她已经很成熟,所以很受用濯玚这样的黏缠。头脑晕晕,觉得自己简直被宠爱到骨髓里去。   打开门之后,濯玚就站在门口激烈的要了她。他等不及。   这种事,濯玚原来是无师自通的。果然是天才。   折腾了一个晚上,濯玚年轻力壮,不到尽兴不罢休,直到凌晨,他才停下来,满足了。枕着枕头,看着她,可爱甜蜜的笑,伸头,亲吻她的眼睛。睡着之前,他说,我爱你。   事实上,他一整个晚上都低哑的沉沉的吼着这句话。   蝶语也笑。并且觉得这笑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钻进他怀里,听着他沉沉的呼吸,也很快睡去。   第二天醒过来,睁开眼,就发现濯玚像猫一样盯着她。蝶语习惯性的往上拉被子,濯玚却仿佛预料到似的,驾轻就熟的爬了过来。又快又温柔。   蝶语又从头到脚被宠爱一番。   后来跑去冲凉的时候,她晕晕得看着镜子里从头发梢红到脚趾头的自己,幡然醒悟:濯玚根本不是盯着她,他是一直在等着她醒过来,打定主意不想重蹈覆辙,像他们的第一个凌晨那样,被一脚踹下床。   蝶语拍拍自己晕红得格外好看的脸,在心里骂自己。顺便问候某人的祖宗十八代。   也很无奈,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头发湿漉漉的,懒得去擦。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濯玚正在冲凉。   她的内心又开始充满矛盾。她和濯玚到底算怎么回事。   他那么委屈的向她哭诉,我不来找你,你就完全把我忘了对不对?   三天了,他的确是没来找她,也没打电话来。其实她也没有完全不想他,她也会在某个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小家伙怎么忽然消失了?   小家伙。   她竟然那么忘我的和一个情商只在十岁,年龄却小她两岁的男孩折腾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Dang 妇!   周蝶语越想越对自己失望。她真的离那个纯洁的自己越来越远了啊。   悲愤中。   濯玚推门而出。蝶语有些愤恨的扭头看过去。濯玚又开心又得意,懒懒的看着她笑。   “你——干吗不穿好衣服!”蝶语心虚的大叫。   他只在腰上围了一条大浴巾。背上和胸前都有些抓痕,昭昭的彰显,昨夜疯狂的不只他一人。   濯玚因她突然的吼声愣了一下。继而又傻傻笑起来。很可爱的做了个鬼脸,然后跑上来拥抱他。   他果然是不懂得看人家脸色的,紧紧的抱着,并且轻轻摇晃起来。   蝶语趴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干燥馨香的味道。心里忽然酸酸的。   他明明幼稚如孩童,又可爱又傻,天真又暴力,自大又脆弱。每次拥抱她的时候,却真真切切的充满了温暖的宠溺和宽厚的疼爱。   令她觉得安心、且有一丝丝难言的幸福感。觉得自己是依靠和被依靠的,是依赖和被依赖的。   第一次,她伸出手去,环住濯玚的腰。让自己贴近他的心口。   濯玚仿佛得到鼓励,更紧更有力的拥抱她。并且轻轻叹了口气。      渐渐入秋的某个清晨,他们站在蝶语小且有些乱的客厅里,听着彼此的心跳。   对于感情而言,他们都是单纯执着纯净美好的孩子。   只是时光令蝶语改变。她经历了太多,痛苦了太久,一颗心已经生满了茧子。   头破血流之后,人总会学乖。学会伪装,学会假装在乎或是假装不在乎,假装正经或是假装不正经。   她已经笃信人生并不很需要爱情这种东西,她已经笃信人类是趋向于利益这种东西的生物,她已经在这个叫做城市的丛林里生活了很久,并且渐渐得心应手。   濯玚令她觉得珍贵。也觉得自己贪得了这份纯净的爱。   太久了,太冷了,没有力气抗拒这样的爱。   蝶语的眼泪流下来。   她多么希望自己有勇气,勇敢的抛弃过去,抛下以往,勇敢的爱上濯玚。只是,她依旧不敢希求能有个好的结局发生在自己身上。   爸爸。妈妈。顾海生。宫发臣。无论活着或是死去,这些疼爱她的人总是以一副离开的姿态要她直面人生。   假如没有七情六欲,她才能过的平静快乐些。   她怎么胆敢希求一个童话的结局?   濯玚本身就是个脆弱的孩子,需要别人来监护,需要别人来保护。   而她自己,蝶语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足够坚强过。   你有能力保护他吗,还是,你奢求他来保护你?   “濯玚……”她抬头。仿佛要给他们之间下一个定义,或是宣判。即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又该如何宣判。   濯玚幽幽的看着她,然后简简单单的笑起来,“喂,周蝶语,我饿了,你去煮粥!”少爷的口气,小狗一样的表情。   蝶语挂着眼泪扑哧笑出声。   她是疯了,才会对着这条单细胞的草履虫产生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就这样吧,像濯玚一样,简简单单,就这样走下去,看看最后他们能变成什么样子。   门铃响起来。   蝶语仰头,嫣然一笑,“我叫了外卖。”   她并不想亲手虐待自己的胃。      推开他,去开门。   笑容有些僵,愣愣的站在那里,忽然不会动了。   宫发臣站在那里,抬着一只手,笑容别在嘴角,“我以为你要让我按坏门铃。”   ********** **********      虽然根本没有必要,但蝶语还是有点头皮发麻。这样的状况,跟某个词特别的接近,那个词好像是叫做捉jian在室。   她站在那里。心里倒没有很大的起伏,只是觉得面前的两个人都有些诡异。算了吧,连她自己也有些诡异。   宫发臣站在门口往里面瞧了一眼。是让人看不清看不懂的表情,然后他淡淡笑起来,“看来我来的很不是时候啊。”转身便走了。   蝶语看着他的背影。内心酸涩。      从前的从前,敲开门之后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双高跟鞋又慌乱的离开的人,是她周蝶语。   那时候她总是跌跌撞撞的逃走,内心疯狂的长满了杂草。坐在公园的台阶上,像luo lu在空气里的鱼一样静悄悄的深呼吸,大朵大朵的眼泪流下来。   然而,人是适应能力极为强硬的动物。终于有一天,她掏出钥匙打开门看到床上翻滚的两个身体时,她让自己不要流出眼泪,而是静悄悄的回去自己房间,做完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再静悄悄离开。   有一次,离开的时候,宫发臣忽然跟了出来。他穿着月白色的丝绸睡衣,倚在门框上喝一杯冰水。   你哭了?他淡淡说。   没有。她回答。   他却伸出手,揩掉她眼角的泪,然后放进嘴巴里。   听说女人的眼泪是有毒的。他淡淡说,并且笑起来。   蝶语无法再忍受这种凌迟,转身欲走,却被抓住手腕。   你可以恨我,但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是个花心的男人。   蝶语无法再忍住眼泪。是啊,你是说过,那么坦白。你给不出爱情。为什么一开始却给我那么多疼爱。怎么可以那么残忍,一边给我无边无际的爱,一边告诫我不要爱上你。   这些话她留在了心里。已经懒得问出口。   太多次了。即使依旧心痛,但总算也习惯了心痛。   她挣脱他,往外走。   他追了出来,轻轻一拽就把她拥进怀里。   “别哭了,好孩子,别哭了。我答应你,不会再把她们带回来。”   蝶语终于呜咽出声。   她知道,他就是想要听到她的哭声。   从此,他不再带女人回来。他带女人出去。      蝶语把自己从思绪里拉出来,笑笑。关上门。对濯玚说,“我还以为是送外卖的呢。”   濯玚看着她,没有说话。   蝶语有些愣,摸一下自己的脸,一片湿。   她仓促的笑笑,“我还没刷牙呢。”跑去了洗手间。   等到她再出来的时候,濯玚已经走了。   她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无法动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眼神幽远。   周蝶语,别怪谁,是你自己把事情搞成这样子的。要去承担是理所当然的。   ********** **********      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看到那幅画面。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撞上那一幕。他以为他这辈子就算撞上那一幕也毫无感觉。   事实是,他知道自己在抓狂。有一股疼痛焦躁愤怒的火气郁结在胸口。   那个傻瓜少爷穿成那样子,并且脸上挂着那种表情。宫发臣没有任何办法说服自己,周蝶语和濯玚之间没有什么。   怎么他妈的可能没什么!   他随手一扫,整张桌子的文件、名牌、杯子统统飞了出去。   他坐在椅子上,冷冷的盯着满地狼藉。   秘书琳达不动声色的走进来,开始整理地上的文具。他盯着她紧身工作套装里妖娆的身体,当她掠过他去取那个被打翻了的笔筒时,他一把握住她的腰,把她扯向了自己。   撕扯掉她的裙子,把她按下来。   琳达妩媚的一笑,坐到他身上,手臂攀上他的脖子。   没有前戏,他很快进入她,然后咆哮着发泄。   女人有些痛苦的细细呻吟。请求他慢一点。   宫发臣听到自己的办公椅发出吱吱的响声。他更加用力,去到最深。      这不是他和琳达第一次在办公室里野合。   当她妖娆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要前途。他要享受。   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因为痛,女人的叫声听上去格外动听。春光无限的一张脸。   他不想去看她那双妩媚的眼。因此闭上了眼睛。   急着的发泄。   不久之后,他神轻气闲。只需要把拉链拉上,就变得衣冠楚楚,不需要三秒钟时间。然后他淡淡看着那个急迫却又安静的整理衣服、头发、妆容的女人。   等到她一切完绪,嫣然笑着看向他的时候,他终于淡淡的懒懒的开口,“帮我倒一杯咖啡进来。”      即使是琳达这样的女人,听到这样的话,也眼神黯下来。她咬住唇,默默退了出去。   宫发臣淡淡盯着她,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黑洞。即使拥有全世界的女人,也依旧孤独。   昨晚他在车里躺了一夜。车子就停在蝶语楼下。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找她。   他是从那个她那里回来的。      他还是相信命运的。虽然终其一生他都不把它放在眼里。然而风水轮流转真他妈的是一条真理。当她真的脱光了站在他面前,请求他放过她丈夫,帮帮她丈夫的时候,他差点吐出来。   她依旧美丽。然而毕竟不是当年那个光鲜亮丽的少女。   他想呕吐,并非她让他恶心。只是,那颗心难受得想要钻出来。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是他逼她的男人走上绝境。他曾经发誓要做到这些,这一天,他果然做到了。并非刻意,只是恰巧有那么一个机会。   他是个小人,守着无法实现的爱情,斤斤计较,贪婪报复,身心俱裂。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结果他却抓起被子,小心翼翼的遮住她。   然后走出了那个房间。      这是他曾经用全部生命深爱的女人,他以为有一天她这样站在他面前时,他会很痛快。      并非如此。   他非常失望。   他已经不爱她了。      那么这么多年来,他深深切切感受到的埋藏在心里的爱,是属于谁的?   他躺在车里想了一个晚上。   清晨,他敲开了周蝶语的房门。   ********** **********   绿洲出版社打电话来约她去看书样。   蝶语开着火红色的奥迪,戴了一副茶色墨镜。开了音乐。芬兰某个不很出名的乐队。飞驰在马路上,招惹一些目光。   车子在新闻广场停下。开了车门,一双帆布鞋落地。   白色翻领T恤,咖啡色七分裤。长发在头顶简单的盘了个髻。   有人在身后吹了几声口哨。   蝶语回头,嫣然一笑。   心情顿时大好。慨叹,女人天生就需要人恭维。   所以看到“电梯维修中”的牌子也没有丝毫影响到心情,哼着小曲,一路跑到六楼。   捧过编辑部老林递过来的书样,一颗心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轻轻抚摸封面,又小心翼翼翻开扉页。   上面写着,谨以此献给顾海生。   蝶语笑了笑,没有眼泪。   图片下面写了几段随笔,沙漠里的一些感触,所见、所遇,都是一些极为简短、整洁的文字。   像捧着个孩子一样,觉得自己也许以后再也拍不出这样的作品,格外的珍惜。   “这次的印数很可观,可以办个新闻发布会,我会多邀请一些记者来。总算海生也入土为安……”林编辑说。   最后一句说的有些闪烁。   蝶语听出来了,总有点借海生炒作的意思。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淡笑着点头,说谢谢。   摄影王子顾海生有个深爱的小师妹,在业界是众所周知的事。她大约要一辈子活在海生的光环下,只要她还在拍摄。不过,蝶语愿意。      出作品这回事,出版社没有足够的资金,或是没有足够的信心大卖时,就只有拉赞助。蝶语之前问过一次,想当面谢谢人家。广告部的负责人说,不方便泄露。蝶语也不再多问。   书样看过之后,她签了合约,无外乎版权、版税、分红之类。之前也请闵浩忠帮忙看过。蝶语随意扫了一眼,就潇洒的签上了名字。   离开的时候,她习惯性的看向那座叫做天凤的大厦。   心里对它已经没有多少欲望。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野心,非要成为一个多么多么著名的摄影师。她只是爱拍一些图片而已,觉得很多事物是随岁月飞逝的,而图片却可以记录和保留。仅此而已。      她把车子开去了海生的墓地。   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上那张阳光一般的笑脸,脑海里便清澈的浮现出海生的样子:笑容里有阳光和海水的味道,又温暖又宽广,并且英俊。   心里什么也没想。没有眼泪,她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讲给海生听。   秋阳明亮而不炽热,暖烘烘的照射这一片绿地。暖风微醺,淡淡有些野花野草的香味。静静的站在这里,觉得安心。   然后她把那本还没装线的书样,轻轻放在墓碑前。   “海生,我先在这世上继续走走,开心的时候就开心,难过的时候就难过,到最后去见你的时候,我们再细细聊天。谢谢你,爱过我。”   ********** **********      把车子开进濯玚的别墅,蝶语多少带一点大义凛然的心情。   这台车,还是要还回去。   虽然,开着很舒服,也很满足她小女人的虚荣心。换做以前,才不管是谁送的,“得到”才是真理。   但是现在,她不想这样。解释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想。   她也想过,还回去,以后也许会后悔。但是如果不还回去,她现在就后悔。濯玚的一颗心,不能让她这样的对待。   唉,她叹了口气,犹记得自己攥着车钥匙颠颠的跑去地下停车库,按一下,“滴”声后那一眼惊艳:颜色、车型、比例,连车灯和车轱辘都极为符合她的梦幻。   她是跳着跑回去的,然后跳进了濯玚怀里,兴奋的亲了他一脸口水。   女人就是女人。不要希求她们对这些美好昂贵的东西生出免疫力。      濯玚不在。说是去泰国了。   蝶语悻悻。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娘的竟然敢不在。   把车停去车库。   濯玚那小子的车库怎么跟名车展览会似的。一台一台一台……一个人要那么多台车干嘛!   打的回去,看到路上拥堵的各色名车,便开始后悔了。后悔完了又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会凭自己的本事买一辆。   早早付钱下车,逛去小吃街买了一大杯冰冻红豆沙、一小碗墨鱼小丸子,几个蒸饺,一个火龙果,糯米糍、冰激凌等,打算回去当晚餐。   她心情愉快,觉得这辈子就数今天最高兴了。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家。   一开门,宫发臣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切换着电视频道,看到她回来,抿起嘴巴笑一下,“回来了。”   陈述句。   蝶语退出去,看看门牌号,走进来,瞅瞅自己手里的钥匙,“宫总,是我走错了,还是您空降错了?”   宫发臣笑起来。   蝶语把吃的往小茶几上一摊,看着宫发臣笑,顿时怒气冲冲,“这里的保安怎么回事儿啊,怎么随便就把人给放进来了!”   宫发臣依旧冷淡着笑,看她表演节目一样。   他一向是这样的笑看着她,看她大呼、大叫、大哭、大笑、大闹,像看戏一样,像如来佛祖看孙猴子撒泼、翻筋斗一样。任着她,由着她,反正,她能折腾到哪里去?   蝶语捞起电话就要打给保安,宫发臣从沙发上站起来,长臂一捞,就扣下了她的电话,顺便扣下了她的手,“我按门铃,杨思思开的门,她正要出去。我说我在这里等行不行,她说行。就这么简单。”   蝶语抽出自己的手,下意识的放在背后,眼神淡淡。走回房间换衣服。   宫发臣看着她有些防备的样子,笑笑。      蝶语换了一条大T恤。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么大的T恤。等到她穿着走出来,才忽然想起这是濯玚的。   心里忽然有些别样感觉。   她穿着小情人的衣服然后和旧情人坐在客厅里。   蝶语努努嘴巴,心里觉得有些诡异。   然后,她盘在沙发上,开始大快朵颐。   宫发臣坐去她侧面,翘起二郎腿,看着她吃。   电视里放着NBA争霸赛,蝶语目不转睛。   很久之后,宫发臣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   蝶语也不争辩,不看就不看,继续吃。塞得胃不舒服,有点想吐。   “出了新作品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啊?”宫发臣闲闲的语气。   “没什么打算。”蝶语一边咀嚼,一边回答,“我的人生很散漫,又没有什么大志向,走一步看一步,没那么多计划。”   宫发臣摸摸下巴上的胡茬,“要不我把天凤买下来,你来替我打理怎么样?”   蝶语偏过头,看着他。   宫发臣笑笑,“丫头终于肯看我一眼了啊。”   丫头。   丫头。   蝶语的手指捏在自己大腿上,捏得指关节泛白,“您高看了,我没那个本事打理公司,我只会拍照片而已。”她淡淡回答。表情却终于无法平静了。   “我是说真的。我手里已经有‘尚影’,并购‘天凤’是迟早的事。你可以考虑考虑……”   “宫发臣!”她终于激烈的大叫,眼眶也红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在跟你提议啊。往高了说,叫网罗人才;往低了说,叫挖人墙角。绿洲那样的小出版社能有多大前途……”   蝶语抹了一把眼泪,又快又狠。宫发臣终于不再说下去。   他来这里绝不仅仅是要说这些。   “宫总,我是不是很好玩儿啊?”蝶语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语气却淡淡的,透着一些悲凉,“你想要怎样就直说吧,我不像你,我受不了这样忽冷忽热。你来去自如,我却要等在那里风干。”她笑起来,“那么多年,你没玩够我都嫌腻了。”   宫发臣不知道要回一句什么好。   是啊,他的游戏现在想来是有些过火,什么样的女人愿意这样把一颗心奉献出来给他伤害呢?他连婚姻也拿来玩,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以为自己辩解。这个时候,你能把“爱”这个字说出口吗?连最仁慈的上帝也不会相信你。   宫发臣坐在那里,淡淡看着。   蝶语终于停下了泪水,看向他,“是我不够坚强。对不起,没能守着你的心到最后。”      这句话像一把温暖的剑,瞬间就刺穿了他。   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埋怨和愤恨。   他有一种被看穿了的狼狈。   笑容僵在脸上,终于有些恼羞成怒。      是的,他消失三个月之后重新出现,开车去学校接她,结果却看到她被一个男孩子牵住手往门口跑,她跑得很快,脸上洋溢着笑,跑出了校园,甚至没有看到等待的他。   他回来了,是要告诉她,他可能爱上她了。   结果他的小女孩却根本看不到他。   有些失望。有些酸涩。但笃定自己能够重新得到她。对于女人他一向自信。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们之间有四年的羁绊,这些,谁能抵得过呢?   她不过像以前一样,学着他出去玩而已。   结果却低估了顾海生。   那么耀眼优秀的一个男生怎么会爱上蝶语,依照蝶语的性格不可能会隐瞒自己的过去。   他还是静静得等着。他的小女孩只是暂时迷路。他们四年的时光,怎会输给一个愣头青的小子?   如他所料,蝶语对顾海生的感情依旧无法与他相比。   他很满意,觉得只需要等待便可。于是继续走自己的路,偶尔寻到她,寻找短暂温存。   掌握了“尚影”,然后找到了那个她。一边开始事业,一边利用商业手段折磨她疲累的家庭。所谓豪门,往往也是不堪一击。   当他渐渐开始发现,无法容忍蝶语片刻的走神时,他打算告诉她,他可能真的爱上她了。   从前的从前,他怎么允许她出去寻找新的爱情?   他走了多少路,流浪过多少时光,才偶然在海洋馆发现这小小身影来放置自己的感情。他的感情太浓厚太脆弱,需要一颗纯洁的灵魂来装载。   他找到了她,却折磨她。是的,依旧无法相信某个人。也无法相信自己。   现在觉得事情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他从来没害怕蝶语爱上别人。他以为她最后总会回来。就像他,无论走多远,即使结婚了,最后也总会回来她身边。即使无法给出爱情,但他总会回来。   他正在无措。   顾海生却忽然死了。   他以为连老天都在帮他。   却赫然发现,顾海生用死亡筑了万丈深渊,阻止蝶语回去他身边。      两年里,蝶语忙着痛苦,忙着流浪,忙着堕落,忙着自杀,忙着放逐自己。他不知道她究竟在为什么痛苦:因为无法爱上顾海生,还是因为已经爱上顾海生?   他任由她胡闹。她也不给他机会接近。   他当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要继续往上爬,要获取更大的成功。他的妻子车祸死了,他没有丝毫内疚。游戏就是游戏。   两年后他已经准备好了。   蝶语也重新出现。   他要告诉她,她该回家了,她该回来他身边了。   于是他重新结婚。他等着她来大吵大闹。   结果,她却根本没有露面。      婚姻与爱情无关。   他需要这个新的婚姻。也需要周蝶语。   是啊。她是应该道歉。如果一开始就深爱着他,那就应该深爱到最后。如果一开始就包容他,那就应该包容他的全部。她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当他开始付出真心后,她怎么可以把一颗心收回去?   他怎么允许呢?   这个不知所谓的小丫头!      宫发臣的心思瞬息万变,却只是笑了笑,走上来吻掉她的泪。   “蝶语,对我永远不必说抱歉。”      如果他继续吻下来,蝶语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招架。   宫发臣是她的病,是她的药,是她的软肋,是她的硬伤。   宫发臣果然继续吻下来了,蝶语在自己慌乱的心情里,听到门铃声。   她跳下沙发,光着脚跑去开门。   那时候她忽然不能思考了,只是急着摆脱那种糟糕的境地。于是条件反射一样,听到门铃就跑去打开了门。   然后她惊恐的睁大双眼。   这一次,站在门外的是濯玚。   他睁着圆圆黑黑的眼睛看着她笑,“蝶语,我回来了。”    十八、爱情三十六计      我绝对没有奢求我的人生多么多么跌宕起伏。   我只希望它像一条河一样。平静的时候就平静,岸边开着小而热烈的花朵;飘摇的时候就飘摇,但是不要忘了风雨过后,重归平静。然后灌溉一方土地。   我想大多数的女人都会像我一样。希望生活平静富足,然后偶尔有一些小刺激,不至于乏味。   生活毕竟是生活,注定了日复一日的模式。   只是有的人厌倦平静,希望不断的出走,以寻求新的意义。   我,周蝶语,是个厌倦了出走,却又害怕停下来的人。      十七岁时我所幻想的生活,十九岁时彻底颠覆。十九岁时所过的生活,二十三岁时又彻底改变。   之后的两年我像是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监狱里生活。然而那才是真正改变我自身的岁月。得以与自己相处,并且终于看清了自己。是海生给了我一个机会。   周蝶语今非昔比。   只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却常常没有发现这一点。   只在偶然,那些改变的部分忽然替我做出某些决定,我才恍然。   我,果然已经不同了。已经改变了。   现在我二十五岁了,是一个女人开始走向更加成熟、从容的年纪。当然也是一个女人开始走向衰老的年纪。   我曾幻想过的无数梦想,千万可能,最终我却只走了一条路。有时候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有时候我又觉得这全部来自上帝的指引:他早已为我铺就了路,无论好坏,只等我走上来,不得偏差。   某一天在某本杂志上,看到某一个残疾的作家写道:万千世界的万千因缘,你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有无数的可能、无数的组合,随时某一秒都有可能打破原有的组合,形成新的因缘。然而上帝只选择了其中一种,今生与你遭遇。   ********** **********      蝶语想,应该把濯玚推出去,应该立刻关上门,或者应该直接拥抱他,直接挡住他的眼睛……   她内心复杂的站在那里。非常奇怪自己竟然不能做出任何一个动作。只喃喃叫道,“濯玚——”   然后就看到濯玚脸上那一堆清澈的阳光瞬间被乌云遮蔽了。   “你好啊,濯玚少爷,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宫发臣淡笑着走上来,闲闲的倚在门的另一边,一副居家好男人的姿态。   “他怎么在这里!”濯玚额头跳起一根青筋。   蝶语被他吼得哆嗦一下,抬头,蒙蒙的,“啊?他就顺便过来的。”突然心里又很气愤,干吗我这么愧疚啊,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结果濯玚一把拉住她手臂往身后一扯,蝶语便从宫发臣的气场里被拉出来,然后进入濯玚的气场。   那一秒,她忽然忍不住笑一下。   然后看到宫发臣冷淡的看着他们。   濯玚一副如临大敌、又强装镇定的样子,有些滑稽。是的,在蝶语眼里有些滑稽。   宫发臣却认认真真的看着这个傻男孩。   “濯玚少爷,怎么过来了?”   “关你什么事!”濯玚赏他一颗白眼,然后铮铮铁骨的发话,“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不欢迎你。”   我们。   宫发臣玩味着这个词,嗤笑一声,“拜托你替我找个像样的对手。”这句话是对着蝶语说的。   至少也要有顾海生一样的实力。这句话在心里说的。   “走了,不陪小孩儿玩。”最后一句。   宫发臣淡淡的,越过他们,准备离开。   蝶语就怔怔的看着他。   这个男人总是轻易就打破她的冷静自持,和骄傲自尊,让她变成什么也不是。   不爱她,却不肯放过她:她走得太远,他就把她拉近;她走得太近,他就把她推远。   蝶语哽咽一声。   然后转身,对着那个背影大叫,“宫发臣你以后别来了!永远都别来了!直到死都不要再来!”   这偏执狠毒的话,甚至让她自己都战栗起来。她何时这样的对待过他。   当她哭泣,他就是她的眼泪。当她哀伤,他就是她的忧愁。   所以,说完了就后悔了。      宫发臣转过身,淡淡笑望着她。这笑又让她恼怒。他永远都是这样的笑,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一副优雅淡定、从容不迫的样子。   她低下头,掩饰泪水。   周蝶语,你还在奢望什么呢?   宫发臣回头,他知道汹涌在自己胸口的是什么。   要现在告诉她吗?   不。他无法说出口。愚蠢的告白一次就够了。彻底的伤害也一次就够了。为什么要坦露自己的心,让一个女人有机会来伤害他呢?那样的蠢事,一次就够了。   即使是蝶语。我能相信你吗?   不。   我爱你。但我依旧不能相信你。   宫发臣的笑一直噙在嘴角,没有散去。他的心却揪起来了,他暗暗排斥这久违的感觉。   然后忽然发现,濯玚把蝶语拥进了怀里,然后用几乎充满仇恨的眼光看着他。   蝶语已经开始哭泣。   他的脚步也因此微微迟疑了一下。他是爱看她哭的。因为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把她拥进怀里,给出全部的疼爱,不怕她猜透他伟岸而卑怯的心。   濯玚的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去。满眼焦虑,却不知道怎样安慰,几乎要哭出来了。   宫发臣怎么会看不透其中的爱意?   他有点惊讶。仿佛看到顾海生。他们眼中的爱都那么强大并且清澈——毫无掩饰。   濯玚果然真的哭出来。像孩子一样哇啦哇啦的哭。   蝶语惊讶的抬头,无措的看着他。      宫发臣面前的电梯门终于合上。他嗤笑了下。   ********** **********   没有办法。蝶语只好停止哭泣,然后开始安慰哭泣的濯玚。   他似乎真的哭的很伤心。   宫发臣走后,他就蜷缩在沙发上。默默的流眼泪。   蝶语问他为什么伤心。濯玚却钻进她怀里,不肯回答。   蝶语终于无法忍受,“你这么爱哭,什么时候长大?”   她只是随口一说,濯玚却迅速停止了眼泪,怔怔看着她,“蝶语,宫发臣那个坏人为什么来?万一你被他抢走了怎么办?”   蝶语怔。   濯玚负气把她紧紧拥住,发狠一般说,“要是你离开我,我就去死!”   蝶语听的心里一颤。然后又生气又伤心。她不能再承受一次。   眼泪很快流出,却决绝的把濯玚推出怀外,“你为什么要死,你这么年轻,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死!一个女人算什么!周蝶语又算什么!”   濯玚认真看着她,眼泪咕噜了一串,眼睛却仿佛被冲洗过的黑水晶,“蝶语,你忘了吗,我是个傻子,傻子都是一根筋。我是说到做到的。绝不改变。”   蝶语怔,继而大哭。“为什么这样威胁我……”   “因为太爱你了。太爱了,太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濯玚认真回答。   蝶语根本没有期待他做什么回答。   他忽然这么坦白的说出自己的心,令她有些感慨。   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濯玚敢于这么tan露自己。她也好害怕,害怕不能保护濯玚的这颗心。   伸手去握他的手,然后略略惊讶的翻过来看,上面布满一些细小的伤口。   “怎么了,又?”   “没怎么啊。”濯玚眼神闪烁,“就,不小心蹭破了。”   “撒谎!”蝶语大叫,“你也学会撒谎啦,濯玚你要变成坏小孩了……”   濯玚眼睛睁得奇大,急着解释,“真的是不小心蹭破了。”翻围墙的事他绝对不要说出来。   “你干嘛那么不小心。我就不相信,难不成你钻狗洞来的?”蝶语起身去找消毒棉、创可贴之类。   濯玚则微抿着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蝶语帮他处理了伤口,又贴了两块创可贴,抬头才发现濯玚巴巴的看着她。   蝶语眼睛一挑。   濯玚便大力的抱上来。   蝶语叹了口气。也抱住他。   濯玚像小狗一样,发出一声哽咽,“蝶语不管你多么爱宫发臣那个坏人,但那是以前的事了。你要知道,你现在爱的人是我,绝对不能吃回头草的。”   他继续勒紧。紧到蝶语无法呼吸的地步。蝶语害怕起来,他不会勒死我吧,于是赶忙在他怀里胡乱点头。   濯玚放开她,看着她像狗一样喘粗气,皇帝一样满意的点点头。   然后又凑上来,蝶语惊魂甫定,濯玚却立即换了一副面孔,撅起嘴巴,小怨妇一样,“亲亲我吧,都整整三天没亲了。”   说着,吻就落下来。   *********** **********      濯玚最近电话打得特别勤。不过也不至于让她厌烦的地步。常常她开始无聊的时候,濯玚的电话便很及时的赶到了。当她开始要忙的时候,濯玚也很识时务的挂断电话。   聊天内容自然没有什么营养,无非是吃饭了吗,在吃什么饭,要不要我去送一杯鲜榨果汁;今天我可以来看你吗,下午好不好,下午没空?那就晚上,不管,总之晚上一定要见,而且要亲亲;在写编程,但是脑子里全是你,根本写不出来,我是濯玚,为什么还要被闵浩忠奴役啊!蝶语我好想你,想得全身发疼,我想吻你,我想要你,我们做ai吧……   有时候蝶语面红耳赤的听他信誓旦旦的表白。濯玚总是很认真的把地球人遮遮掩掩的话题直接说出来。理所当然的语气。   蝶语一开始无法适应,总是要骂回去几句。渐渐地,却喜欢听。   觉得自己被人无时无刻的惦记着。      有一次,她正在印刷厂看她的宣传画。濯玚的电话来了。   蝶语笑笑的接起电话。濯玚说要个吻。蝶语便玩笑说,如果他一秒钟内出现,她不介意吻他一百次。谁知道聊着走着,那小子却忽然出现在面前,站在那里,一副奸计得逞的蠢样,却坚决的站着,像皇帝一样骄傲,要蝶语自己走上来。   他仿佛从某个宴会上逃出来的。穿得人模狗样。不,事实是,相当的英俊。尤其是他严肃着脸,不苟言笑的时候。仿佛阿波罗转世。怎么看都美好无比。   蝶语禁不住感动起来。全世界的摄影师没有一个是不被“美”感动的。   濯玚的这副雕塑家钟爱的体魄,总有一天她要拍下来。拍个luo体的。蝶语的一双眼盯着他身上那套复古西装,黑白经典,袖口镶着施华洛世奇黑水晶。含蓄的奢华,质朴的贵气。然后非常鄙夷自己,天哪,周蝶语,你竟然在幻想一个傻子的luo体。   她咬住嘴巴。从来没发现自己的这一面。   那边濯玚已经有些生气的张开双臂,等着她跑上来。   行人往来,蝶语移动的速度有些慢。接近的那一刻,濯玚已经不耐烦的伸出手臂把她捞进了自己怀里。   蝶语闻到他身上那股干燥馨香的青草味,觉得像做梦一样。并且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濯玚小声在她耳边说,“我给你带了一只鸡腿,放在车上了,你要不要吃?”   唉。蝶语叹口气。真是煞风景。你还期待他能讲出什么浪漫的情话吗?濯玚眼里,鸡腿是地球上最好吃的东西。   虽然,他要把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给你。   “不吃!”蝶语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那你要吻我一百次吗?”濯玚笑道。蝶语趴在他怀里,都能想象到他嘴巴裂上去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抬头,濯玚的一只手就轻轻巧巧的按住她的头,不准她动,似乎觉得自己的玩笑很高明似的,他又补充一句,“算了,虽然你很想吻我,但盛世总裁是不能在这里表演的。”放低声音,“我们回家亲。”   蝶语忿忿的推开他。   却猝不及防,撞上濯玚一脸幸福的笑。   蝶语便被秒杀了。   他抬手看了看表,“我要走了。”很大爷的宣布,“要是你一整天都想着我,我就把鸡腿留给你。晚上见。”   转身走了。   背影很潇洒。   虽然是个傻子,然而天生就有股贵气。即使粗鲁、幼稚、有时候白痴的可怜,但举手投足间还是有一股浑然的优雅。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不同于蝶语之辈,后天学习来的上流社会礼仪,即使已经得心应手,还是带着痕迹。   想到这里,蝶语才认命的发现,刚刚她是真的在期待濯玚给出一句浪漫情话。而且,她也终于发现,即使濯玚是个傻瓜,她似乎还是走上了千篇一律的灰姑娘路线。   濯玚是盛世的总裁啊。她忽然才想起来。仿佛第一天知道这个事实。莫名的就担忧起来。      你的人生还真是特别啊。她忍不住白了自己一句。   濯玚,我好像,难道是,爱上你了么?   怎么可能……   ********** **********   濯玚一直很配合。   自始至终都按照闵浩忠教他的做。尽量少说话,偶尔谈论,便说几句有关安全系统的编程,只说层面,绝不多说。   濯玚已经学会凡事按照指示去做。极少问为什么。因为他极少能听懂闵浩忠给出的那些理由。   那些理由濯玚当然听不懂,因为就连闵浩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只是按照高明的逻辑把一些莫须有的理论连接起来而已。   其实理由非常简单。   濯玚是盛世最高编程师的事绝对不可外泄。      人人以为濯玚是盛世的花瓶。谁能相信,傻瓜同时是天才,他无疑是盛世的支柱。他们真是太低估濯老爷子了,他绝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很顺利的签下了合同。   回程的路上,濯玚在看一本书。   事实上,闵浩忠觉得用“瞪”这个字更为贴切一些。      濯玚极少看书。计算机编程以外的人类文明,他都很少兴趣。绘画、音乐、舞蹈之类,不过是在董事会和家族压力下学着对付应酬的,并且始终也无法精通。对于文字,更是不来电的。   此时这么认真的态度,让他有些惊讶。   回头,看到封面上几个字:三十六计,爱情。   哦,应该是“爱情,三十六计”。   闵浩忠笑笑,“看得懂吗?”   濯玚阴沉着脸,继而瞟他一眼,然后丧气般,“看不懂。”   闵浩忠便低低的笑起来。   这样的书大多是口水话,某些不知名的小作者、不知名的小编辑室推出来的路边摊作品,濯玚却仿佛圣经一般捧着。   濯玚忽然眼睛一亮,把书小心翼翼丢进闵浩忠怀里,“闵浩忠,你先学会吧,然后来教我。”   闵浩忠哑然失笑,打开书,翻到一片书签,两个漫画男女站在苹果树下忘情拥吻,上面竖排着两行文字:灵蛇给了我们机会看清彼此,智慧给了我们机会谋夺爱情。   谋夺。有些战火纷飞的意味。   “一定要学吗?”   濯玚郑重点头,“决不让宫发臣那个坏人把蝶语抢走!”   ********** **********   蝶语做梦也没想到,一回家打开门会看到客厅摆了一地板的红蜡烛,并且围绕成一个大大的“心”字。   她赶忙扔掉包包,跪在地上开始一根一根吹灭。   要是不小心,起火了,那她一屋子的宝贝财产就全都化为乌有了。   那一个大大的“心”字,好不容易才全部熄灭。   她站起来,开始思考,是谁在做这些无聊的事。   没有钥匙,却能够毫不费力的闯进来的,除了宫发臣还能有谁呢?   但是宫发臣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所谓浪漫的无聊事。   站在黑暗里,静静的有些发愣,看着摆在地上的蜡烛头,红红的“心”字。淡淡摇摇头。只能是濯玚。   周蝶语,你真不可爱,竟然不喜欢这些。   不,也不能说不喜欢。只是过了那个年龄。或者说,期待了太久,以至于遇到的时候,完全没有新鲜感。她只在考虑怎么除掉地板上的蜡油而已。      她又摇摇头,返身去开灯。   客厅亮起来。   蝶语眨眨眼睛。客厅被整理过。家具、装饰,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异常的,干净。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沙发被擦亮了,天哪,原来那套沙发竟然是苹果绿色的。她一直以为是灰蓝色的。   那些窗帘,装饰画什么的,全都被清洗保养过,有些梅开二度的意思。   蝶语笑笑。为自己想到的这个词。      有人闲得骨头发痒,为她做这些,她也乐得享受。   只是,自己的家,别人却无缘无故来去自如,怎么想也觉得有些诡异。      换上拖鞋,打开冰箱想找一瓶水喝。   她低低地,“啊”地叫了一声。   冰箱里满是火红色的玫瑰,照样包装成心形。堆得满满登登。   要命,她现在只想要瓶水喝而已。   奋力把这一团花拖出来,然后扔在茶几上。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冰箱早就被清空了。蝶语低声诅咒。她前天才大购物去买了很多零食、速冻饺子、水果、饮料什么的,现在倒好,一个毛也不见。   要烧水,还是下楼买水?   蝶语盘算了很久,最终觉得跑下楼比较累。烧水呢,只需要把水灌满,然后拧开天然气阀就可以了。   结果是,站在厨房门口无法走进去。因为厨房也被动过手脚了。本来厨房对她来说也是相当于“禁地”一般,极少踏入染指。不过一下子变得闪闪发亮,还是让人感觉有一些怪异。   蝶语只感觉大事不好,于是转身就往暗房跑。她冲洗照片的地方,她创作伟大作品的地方,她制造梦想的地方,千万不能……   蝶语舒了一口气。没变!   她简直心存感激了。   回去卧室换衣服的时候,满床的玫瑰花瓣已经不让她惊讶,没在床头上挂一张濯大少爷的照片才让她惊讶。她叹一口气,掀起床单把满床的花瓣一包,一起丢进垃圾桶,然后开窗通风。   蝶语正在刷牙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是濯玚。   蝶语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三遍“要冷静”,然后才接起电话。然后继续刷牙。   “今天有没有想我?”   蝶语,“嗯。”   濯玚的声音立刻洋溢浓浓的快乐,“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我的。”   蝶语也笑,那是因为她忽然觉得如果濯玚长了一条尾巴,现在一定像狗狗一样,快乐地乱摇摆。她对着镜子中的嘴上一层白沫的自己笑起来。   “我今天从上午八点,一直工作到下午八点。真的很累啊。”   蝶语,“嗯。”   “蝶语,我非常想你,吃鸡腿的时候都在想你。”耍无聊的声音。   蝶语翻白眼,“嗯。”   “蝶语你来我家好不好,你难道都不想见我一面吗?”小心翼翼,“我们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见了。”   “嗯。”继续刷牙中。   “你马上来吗,太好了,我等你!”   蝶语立即吐掉满嘴泡沫,“不是!”   “什么?”   “我不去。”蝶语回答。   “为什么?”可怜的声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想好像自己语气太硬,又放柔声音,“你不是也累了吗?那就早点睡吧啊,晚安,拜拜。”挂掉电话,然后漱口。   ********** **********   濯玚从床上跳起来,“怎么可能!”   闵浩忠正在研读新开发软件的相关资料,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濯玚便把书往床下一扔,“什么三十六计,全是鬼话连篇!”   闵浩忠淡笑。濯玚的所谓“鬼话连篇”,意思就是他完全读不懂。   他捡起书来,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放,继续看资料。   不过三分钟,濯玚又抓过那本书,翻到某一页,用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闵浩忠,这一段,没看懂。”   闵浩忠接过书,然后开始读,“女人终究还是喜欢精神强大的男人。所谓强大,便意味着成熟、独立、经济后盾、包容心、耐心,当然还要有一份坦荡的性感。具备这些特质,吸引女人就无往不胜。如果你真的不具备,那么至少可以假装具备。只要可以吸引她,所要做的就只剩一条了,所谓欲擒故纵:在她靠近的时候,推远一点点;在她走远的时候,拉近一点点。在她终于无法承受的时候,把她拥进怀里。那么她就是你的了。需要提醒你的是: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闵浩忠合上书。   濯玚略略期待的看着他。结果闵浩忠慢慢摇摇头。他也没读懂。   “之前每天的电话,每次宴会中间离席跑去找蝶语,还有那些肉麻的话,都是书上教的?”   濯玚点头,然后认认真真叹了口气,“怎么办,我刚刚打电话给蝶语,她好像根本就不想见我。”眼神变得严厉起来,“闵浩忠,你派人把宫发臣杀了吧。我受不了了!”   “濯玚,不要乱说话。”   濯玚黯然,“我真想杀了他。顾海生都死了,宫发臣为什么不死?”   闵浩忠表情认真起来,“濯玚,这样的话,从此不要再说。”   濯玚看着他,潦草的眼神,很久之后才开口,“闵浩忠,你真应该也谈场恋爱……”   闵浩忠笑,“如果我爱起来也像你这么疯,盛世还管不管了?”   濯玚跳下床,好笑的看着他,露出一种单纯可爱的表情,“闵律师,我衷心的希望你也疯一场。”      ********** **********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蝶语正坐在电视前面发呆。因为在她终于冲凉出来之后,才发现电视机上面放的那一纸房产证书:从此这间三房一厅的公寓属于她了。   她有点做梦的感觉。因为房产证上的登记时间是在两年前。确切的说是她结束放逐、刚刚搬进来的那一天开始,这套公寓就是属于她的了。   那她和思思、鲁琦这两年来交的房租哪里去了?   蝶语越想越觉得难受。   拿起手机就拨了电话。   “终于想起我来了。”   电话那边传来宫发臣乐呵呵的声音,一派歌舞升平,“等等啊,我出去接。”   蝶语的眼睛就开始酸涩。真的是奇怪。即使是一个声音也好,也总是轻易就在她心上洞开一个门,所有青春的记忆,所有深情的回忆便全部涌来,风一样扑打在脸上。   “喜欢吗?请人帮你整理了一下房间。知道人家怎么说的吗,说,要不是看到女人的衣服真不敢相信这是女人住的地方。”他笑起来,很久的沉默之后,他说,“生日快乐,蝶语。”   蝶语苦笑一下,眼泪便流下来。   从前的每一次生日,宫发臣即使不出现,也总会派人送来礼物。每一次都有花。她每一次都抱怨,“对花粉过敏,不要再送了。”他从来都不记得。   到现在,依然不记得。   而生日。她早就不过了。自从那个生日没有接受海生的戒指,她便不再过生日。   蝶语擦去眼泪,努力平静了心情。不是为宫发臣流泪,也不是替自己委屈,只是觉得以前的自己可怜,本来就年少不更事,爱一个人就全部心思的去爱,却爱了一个浑身钢甲的男人。暖不过来他一颗博大的心。   “房产证是怎么回事?”蝶语淡淡问。   宫发臣那边却忽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不好意思啊,刚刚过来一个熟人,打了声招呼。——那个房子,我早就买下来了,恰巧你租了,索性当生日礼物送给你。女人还是要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才好。”   蝶语很想反问。怎么就那么巧,怎么你就刚刚好买下我租的房子,怎么就刚刚好在我租下来的那一天把房子转到我名下?   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三十岁时便已不同反响,两次婚姻之后,当然更加不平凡。许多人认为宫发臣是借女人上位,其实他只是需要机会。在这个年代里,即使连机会也是要创造争夺的。以他现在的身家,送一套公寓给旧情人,也不算什么。   蝶语淡淡的,“那谢谢宫总了。怎么也不早说,我和思思她们还交了两年多的房租呢。早知道当年就不那么省吃俭用了。”   宫发臣“嗯”了一声,“那些钱,我每个月都帮你寄到顾海生妈妈那里去了。”   蝶语便愣住了。眼泪噼里啪啦。她抬起手狠狠的擦干。   “谁让你做这些的!”她冷冷的大叫。   宫发臣却呵呵笑了两声。蝶语更气,每次她像个傻瓜一样乱没形象的发飙,宫发臣就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蝶语,你不知道吗,你出走的两年里,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的生活。我知道你总会回来。”风轻云淡的语气,“你十七岁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没有缺失过。”   “宫发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蝶语终于大哭。   “我要你回来我身边。”   “你结婚了!你结婚了!”蝶语疯狂大叫,“你又结婚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心,怎么可以这么卑鄙!”   宫发臣笑笑,“对。卑鄙的我始终认为,婚姻与爱情是两码事。而且我始终认为,周蝶语不适合婚姻,而适合周蝶语的就是摄影,自由,还有我身边的位置。”   “你怎么敢这么自大?”蝶语冷笑,并且挂断电话。      宫发臣听到电话里传来嘀嘀的忙音。他笑了笑。   “我其实很想告诉你,我爱上你了。”他淡淡的说,“两年前我就想告诉你,可是顾海生死了,你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现在,还来得及吗?蝶语,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我是非常有耐心的。”   宫发臣说完。收起电话。看了看六十三层楼高度以外的城市夜景,他想他的这些话已经留存在了这个城市的空气中,总有一天,周蝶语会呼吸到。   ********** **********      晚上九点一刻。林管家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濯玚正在苦苦研读爱情三十六计。   管家站在门口说,“少爷,蝶语小姐在楼下。”   濯玚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   “真的?”濯玚站在地板上兴奋地有点手足无措,“让她上来啊!啊,不行,还是我下去,我马上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要飞起来了。   周蝶语还是第一次主动跑来找他。   他跑去换衣间换了一套衣服。在镜子前面转了两转,又急匆匆的往外跑,撞到门框上,龇牙咧嘴一番。   “蝶语!你来了!”他从楼梯上跌跌撞撞跑下来,脸上的笑容开成一朵大大的好看的花。   蝶语正看着墙上的自己发呆。客厅里的油画全部换下来了,原来的位置都换上了她拍摄的作品。   一幅一幅。她全都认得。像她的一串历史。有些作品甚至她自己都已经遗忘了。   不知道濯玚从哪里寻找到这些。拼凑出她凌乱的灵魂。蝶语心里充满了酸涩飘荡的感动。   听到濯玚的声音,她回转身,想要给他一个微笑。   濯玚一脸单纯的幸福,笑嘻嘻的凝望她。   蝶语有些想笑。因为他的衬衫扣错了纽扣,并且穿错了一只拖鞋。   结果她却酸酸的有些想哭。可怜的濯玚,就像曾经可怜的自己。   忍不住上去拥抱他。   濯玚啊濯玚,如果你从此能够抓住我,那该多好啊,不要让我的心摇摆,不要让我总想着逃跑。不要让我最后又跑去宫发臣那里。   濯玚迎接了她。用温暖的怀抱,干燥馨香的味道,无知、强大并且有力。   “怎么了?”他在她头顶低低的问,满是担忧。   蝶语贴在他胸口上,低低的回答,“濯玚,你把衬衫扣子扣错了。”   濯玚先是震惊了一下,然后很快一张脸红起来,接着说道,“我……我那是故意的。因为男人要这样子才性感!”   蝶语在他怀里微笑起来,点头,“嗯,很性感。”      闵浩忠从林医生那里回来,然后准备离开。   看到客厅里拥抱的那一对。淡淡笑了笑。   濯玚发现了他。悄悄抬起一只手,对他比了一个“V”形。一脸得意。      长征虽然万里,他至少已经走好了第一步。   如果爱情的力量真的伟大,但愿他们能够最终获得幸福。   只是,幸福,它有它自己的艰难困苦。    十九:求婚   我不能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不可以正常的按着秩序走,如果这颗星球也严格按照了什么万有引力绕着太阳旋转。   那么至少,我学来的这些理论可以指导我所有的生活。   闵浩忠说,因为周蝶语的出现,我学习的速度和质量空前绝后。   我很高兴。这个星球至少已经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不可理喻。   因为,终于也出现了我感兴趣的人。周蝶语。   也终于出现了我感兴趣的事。永远和周蝶语在一起。      某一天,闵浩忠终于很高兴地对我说,我已经学会了全部的成人法则。也对我近来的表现表示满意。   他说,总算没有辜负爷爷的托付。   我心里是感激他的。只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在我心里是师傅、父亲一般的存在。   在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决定放弃我的时候,他是唯一留在我身边、帮助我的人。大约只有爷爷和闵浩忠才相信,濯玚,我,这样的傻瓜最终也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男人。虽然他们的初衷和手段并非出自对我的爱。然而,却至少让我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他们,我怎么可能等到蝶语的出现呢?      那一天,闵浩忠说,濯玚你现在看上去很有力量。   是的。我必须有。因为我也有了想要保护和守护的女人。   闵浩忠的笑容让我想起爷爷。是慈悲而冷怆的。   他说,濯玚,最后一条法则,你一定要记住。   我点头。   他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法则都是随时可以被否定、被破坏和被改变的,因为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动荡不安的。   ********** **********      蝶语是睡醒了才看到濯玚房间那张放大的照片。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之后才惊愕的跪在床上,仰望,并且有点晕。   竟然是曾经挂在新闻广场的那幅“图书馆激吻图”。   被放大了,挂在床头正上方。   蝶语看着,看着,渐渐觉得奇怪。   怎么感觉……   “很像结婚照吧。”   蝶语回头,濯玚幸福的露出几大颗牙齿。   蝶语看着,竟一时也找不到句话来说,过了一会儿,才嘿嘿笑了两下。连她自己都觉得敷衍的成分很大。   濯玚的笑容却没有停,“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蝶语。”他说。   蝶语又假笑了两声,涩涩的。   濯玚却依旧快乐的冒泡,有点兴奋异常,“如果你陪我吃早餐,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买下那张底片的。”      她是被一路抱去客厅的,虽然她手舞足蹈的挣扎了几下,但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濯玚抱着她走楼梯,她绝不想发生两个人一起栽下去的惨剧。于是乖乖环住他的脖子,享受他的宠溺。   直到她被安全放到餐台前的椅子上,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对于享受濯玚的宠溺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仿佛是……习惯了一样。      濯玚一手托着腮,半趴在餐台上,笑眯眯的看她吃。   是一些中国传统式的早点,虾饺、凤爪、油条、豆浆,还有一碗稠稠的红豆甜汤。   蝶语吃的很酣畅。   许久才抬头瞟濯玚一眼,“别看了,再看我的脸就开花了。”   濯玚一笑,却有点紧张兮兮的意味,“你不把红豆甜汤吃完吗?那是我亲手做的。”   蝶语停住咀嚼的嘴巴N秒,讶异的注视了他一眼,然后恢复咀嚼,“不可能,你怎么会做出这么好的味道。”   濯玚只看着她。没有回答。   蝶语也没期待。依旧闲闲的吃起来。   直到调羹里红汤映衬一颗大而璀璨的钻戒。蝶语低头看了它一会,很熟悉的样子。   顿了一下。然后连勺一起又轻轻放回碗中,戒指便重新潜伏进那一片红汤里。   “吃饱了。”蝶语淡淡说,并且淡淡笑。仿佛她真的是刚好吃饱,把汤勺丢回碗里一样,仿佛她根本没有看到那一枚戒指一样。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并且自然没有任何痕迹。   然后她准备起身上楼穿鞋子,然后下楼回家去。   她觉得自己可能睡多了,脑子有点晕。   “蝶语。”   濯玚忽然跪在她脚边。扬起清澈的脸庞恳求,“请你和我结婚。”   到目前为止,这是周蝶语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请你和我结婚。   宫发臣是绝不可能说的。海生只送出了戒指。   濯玚跪了两次。这一次他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蝶语试图笑一下,然后解释一下。结果她什么也没做。心里有些混沌,也无从细细思考。只是内心最深处觉得并不愿意。   是啊。因为并不愿意。   濯玚虽好,然而……   然而什么呢?   并不能确切的知道。只是觉得因为这个不名所以的“然而”,她无法接受。   性情中人,大约总是免不了犹豫。乱糟糟的烦。      濯玚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还在等她回答。表情已经有些变了。   蝶语却只想着逃跑。哪怕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她太懦弱了,不敢伤害濯玚,也接受不了他的戒指。至少暂时还不能接受。   于是她迈开步子就往楼上跑。   刚刚跑到楼梯口,就被飞速追上来的濯玚一把攥住。   “你还没有回答我。”虽然语气里有一些小心翼翼,但也已经有着大大的不耐。   蝶语被压在楼梯扶手上,顶着腹部有些生硬的疼。   “濯玚你先放开我。”她说。   “就不放!”濯玚忽然低低的吼起来,并且带着恶狠狠的哭腔。   蝶语一愣,觉得有些寒冷。      濯玚就像是夏季的天空,情绪转变只是瞬间的事。即使此刻她拼命回忆濯玚整个早上的温柔和乖巧,也不能忘了他曾经发疯起来的样子。   上一秒还温驯的像只宠物,下一秒就变成疯狂施暴的精神病患者。   蝶语忽然想起闵浩忠曾经的提醒:濯玚绝不是善类。他只是对他喜欢的人好。   蝶语有点害怕。   “濯玚,你先放开,先放开好不好?”   濯玚却越抱越紧。蝶语有些喘不过气来。濯玚下手不知轻重,只顾意气用事。他是不接受自己被拒绝的。   蝶语终于想到屈服这个词。可是她不忍心欺骗。骨子里的执拗也让她无法低头。她现在不愿意回答就是不愿意回答。      闵浩忠站在客厅玄关,静静的有些担忧。   林医生赶来的时候,也只是远远地站着。   他摇了摇头,“要是他自己学不会控制情绪,那就谁也控制不了他。”   闵浩忠微微点了下头。      蝶语怔怔的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男人。她很想喊一声。   结果她没能喊出来。喊什么呢?难道要喊“救命”?   只好怔怔的哀求濯玚。   “濯玚,濯玚,先放开好不好?”   濯玚贴在她后背上,紧紧的,一只手几乎要勒进她胸膛里去,另一只手却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在哭泣。   “嫁给我好不好?”   蝶语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脑子里还在转悠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样,濯玚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当两个男人忽然冲出来左右挟持住濯玚时,闵浩忠对林医生淡淡说,“夫人送过来的药暂时停了吧。”   他这句话很快说完了,然后在濯玚被一方乙醚手帕捂住嘴鼻后,来到他们面前。   蝶语终于得以转回身,大口的呼吸,看着濯玚被手帕捂住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睁得奇大,愤怒而挣扎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直逼得她胆怯、心慌、心痛,直到他身体软下去,那双眼也死死的盯着她,那么近,那么悲绝愤怒。并且涌出大朵清澈的泪水。   蝶语捂住嘴巴,阻止嘤咛。那双眼睛终于渐渐散神,闭合。   蝶语的眼泪流出来。   “带他回房间。”   ********** **********   “他怎么了?”蝶语问。语气里满是急切。   “只是有些过于兴奋。”   兴奋。   闵浩忠转身要走,蝶语忽然拉住他手臂。他看了看在他衣袖上攥起褶皱的那只手,然后抬起目光看向她。   “这么担心,怎么不直接答应他的求婚?”冷冷的语气。   蝶语蓦地松了手,微微后退一步,偏过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出来。      闵浩忠看着她的眼泪。然后想,一个女人的眼泪究竟是怎么流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冷怆一下。   “对不起,我只是随口一问。”他依旧冷静的看着她,“周小姐,你醒悟的太晚了。”   蝶语只听着。即使闵浩忠每次都能把话说到点子上,她也还是很不喜欢这位律师。   而他似乎是并不打算放过她。   “既然不能答应,为什么又不拒绝?”他没有等她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始终客观叙述,平静不带什么情绪,“怕伤害濯玚是一方面,不爱他却舍不得放开也是一个原因吧。”   律师就是律师。他把“自私”两个字,拆成了两句很文明的话说出来。   蝶语听着周身发寒,又找不到什么说辞去反驳。   她问自己,你为什么不反驳,难道他说的是事实?   “还是说,你也很喜欢濯玚,只可惜——他不是宫发臣……”   “住嘴!”蝶语终于大吼。   “是因为我说错了,还是因为我恰好说中你的软肋。”闵浩忠双手往裤兜里一插,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清冷的看不到底。   蝶语气爆了。她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挥出去。   可是她又是那么的没有底气。他说的那么对,她有什么理由发飙?眼泪憋得一双眼通红,她抬起手背,狠狠的擦了一把。   闵浩忠始终看着她。终于淡淡说,“别用人类的思维去简单的理解濯玚。我应该再提醒你一次,濯玚不是善类。不过,可惜,周小姐,你好像没办法再逃了。”   蝶语含泪看向他,一只手攥得青筋暴起。   “不管你逃去哪里……想想吧,连埋在泥石流下面超过两年的尸体濯玚都可以找到……”   “啪!”   他挨了一个耳光。   眼镜摔下去,声音很清脆。   “不要亵渎海生。也不要把濯玚说成一个怪物。”蝶语颤抖的说,眼泪落了一大串,“我们都有人性上的弱点,但我们都值得真心对待。”   她匆匆越过他,穿过客厅,离开。   光着一双脚。      闵浩忠看着她的背影。很单薄。   脸上火辣辣的。她似乎用了全力来挥出这一巴掌。   闵浩忠弯身捡起眼镜,四分五裂的镜片,分裂了,却仍旧被镜框框在一起。他看了很久,然后清淡的笑了一下。   林医生从濯玚房间出来,对他点点头。   “周小姐对濯玚还是很有帮助的。”      闵浩忠点一下头,没有说什么。   濯玚虽然失控了。但至少没有掐死她。   真的是爱吗?让人疯狂,却又让人拥有强大的意志力,去对抗疯狂。   ********** **********      蝶语窝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天。脖子上很清晰地勒痕,渐渐变成了紫红色。   脑袋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杨思思已经从日本回来。并且宣布有生之年再也不踏上那块令人生厌的土地。   她的中日跨国之恋终于轰轰烈烈的结束。   现在她正在房间里看碟片。她已经不看A片了。改看鬼片。   不过蝶语还是听得到她断断续续的哭声。   蝶语也很烦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安慰思思。      她没有怪濯玚。   一点也不怪。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她是早知道的,也领教过的。不过,她对他的恐惧还是很快就消散掉,剩下的全是濯玚的温柔和微笑。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男孩的。不可能不喜欢。   她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而已。   蝶语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比起第一次,濯玚没有用很大力气。   她还是很烦,抬起白皙的一条腿把桌子上的一堆杂志踢了下去。      绿洲出版社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出门,派车过来接。   蝶语才想起正事来。立马跑去冲凉、化妆、试衣服。   脸色有些苍白,上了一些腮红,依旧不好看,对着镜子使劲拍拍两颊,终于现出一些血色。   蝶语对自己笑了一下,“周蝶语,海生之后,再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到你了。这次一定会做好,因为是为海生做的。”      黑色礼服、金色高跟鞋,身材一流,妆容也很完美。只除了脖子上那条伤痕。涂了很多粉底液和遮瑕膏,不过还是很容易就看出来。   她叹口气嘲笑自己,濯玚是半送上门来,你却是自找的。   然后很奇怪自己竟然这么快的轻松起来。   接着感慨道,时光和经历真是个好东西,它们不知不觉的改变了她。      她打了个电话叫了双份披萨,和一扎生啤。然后把思思的电话留给外卖店。在桌上留了个字条,就匆匆出门了。      沙漠专辑之后,是蝶语的新装本《跨过赤道的记忆》。收录了她最满意的作品。印刷精美,非常考究。   发布会和酒会安排在一起,请一些记者、杂志编辑、鉴赏家、摄影家、评论家、社会名流等。都是蝶语熟悉的程式。只不过这一次比往常规模大一些,请的人也含金量高一些而已。   赞助多,果然就是不同。   然而车子竟然没有开去希尔顿酒店。   蝶语忙问司机要去哪里。   开车的男孩回头对她笑一下,“周小姐,当然是去华士豪廷了。您不知道啊?”   主办单位什么时候连宴会地点也改了?为什么没通知她?   更重要的是,怎么会在华士豪廷?!   然而蝶语没有多问。   扶了扶围在脖子上那一块白纱。往后靠了靠,找一个舒适的位置换一个舒适的姿势。   管他什么人神鬼怪好运厄运统统都来吧。   ********** **********      她来华士豪廷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成为这里的主角却是第一次。   这个上流社会的圣地只在坊间流出一些传说,一些人物,一些故事,一些传奇。   蝶语站在门口,微微深呼吸了一下。   然后提着裙子走进去。   流光溢彩,摇曳生姿的周蝶语便出现了。   绿洲出版社的几个工作人员和牵头人看到她,立刻迎上来。他们轻柔的问候,互相热情而礼貌的寒暄。   一切就是静雅的。   小提琴的乐章像流动的水,雾霭了这一片宁静和谐。   华士豪廷的魅力就是这样,让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想要变得更高贵,更雅致。   他们租用的时间是到凌晨2点。这一笔巨大的开销让蝶语想起来就笑得有些僵硬。等一下见到那个赞助者,她是不是该跪下来?呵呵。   蝶语的书摆放成各种现代感建筑图形,而收录入书中的摄影作品,她亲自冲洗的照片,则被放大、装裱,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到人的视线恰好触及的高度范围内,微微高低错落。   每个人都站在作品前面静静欣赏,有人端了酒杯与朋友一边欣赏一边安静的讲话。优雅从容,看完一幅,走向另一幅。这些悬挂的照片,安安稳稳,没有被任何人碰到,也没有被任何风吹动。虽然它们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摇摆起来。   蝶语忽然感动起来。   这些作品就像孩子一样,你恨不得给每一个人欣赏,又害怕他们不小心伤害了它。她想起海生的话。眼睛湿润。   不久,陆续有人端着酒过来向她祝贺。他们的赞美都很克制。然而蝶语已经满足。   她一直期待见到赞助人。不知道该怎么谢他才好。   她还在遥想,然而很快被记者包围。   在这里,即使是采访,也似乎变得柔静高雅起来。蝶语渐渐适应那些灯光,也渐渐对提问回答的游戏掌控自如。   她说,这是我的梦。而顾海生,已经变成我的神。      她说的是真心话。摄影是她从小的爱好。然而是海生最终使她真正理解了光影的哲学,理解了拍摄的真谛。   蝶语表现的很好。即使有人问起她与顾海生的恋情时,她也做了很好的回答。   直到某个记者忽然把话题转向了盛世傻瓜总裁濯玚。   蝶语终于用上了她一直崇拜的一句话,微微笑着,然后回答,“无可奉告。”      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很适宜的在她给出精彩回答的时候,奉送一些优雅的掌声。蝶语一颗少女心暗暗觉得春光无限。   答记者问结束,走下台后,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心的汗。   往洗手间走的时候,遇到汤近辉,他带着老婆一起来的。是个温柔娇甜的小女人,虽然不年轻了。   “不错啊,见长进。”汤近辉说,“要是海生在,一定把你夸到天上去了。”胳膊上挨了老婆一掐,他微微咧咧嘴。   蝶语心里明白,便笑笑,小声说,“我也觉得做梦一样呢。”   汤近辉立刻一脸严肃,似乎是对蝶语的话相当不满意似的,“什么做梦,这叫金子总有发光的一天。你呀,到现在也看不清你自己。海生以前常说,你是他见过最灵气逼人的女人。我看你不仅灵气逼人,还傻气逼人,盛气凌人。”   汤近辉胳膊上又遭受一拧,要是老婆不在身边,他就加一句,你不知道吧,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仙女。   不过他咽下了这句话,“他不愿意在你面前说,因为他宁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这样就可以一直纯粹的执着。”   蝶语微微笑起来。为这么多年后,还能听到海生对她的赞美。   她能有多好她自己还能不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难道是这样的道理吗:因着爱,多么平凡普通的人,也变成世界上最珍贵的拥有。   濯玚……也是这么以为的吗……   蝶语的心,忽然痛一下。      汤近辉被老婆拉着去吃水果。蝶语也想起她和汤近辉稀里糊涂的车祸一吻。缘分这种东西,还真是奇怪。   她暗自笑笑。   “周小姐,可以给我签个名吗?”甜甜细细的声音。   蝶语一愣。华士豪廷这种地方,还会有人索要签名吗?   蝶语回头,这下彻底愣住了。   是郑宁宁。   穿了一袭纯白色的公主裙,白色圆头低跟鞋,头顶上还别了一只小王冠。   真巧,蝶语不久前才在《尚影》杂志上看到,这只王冠是瑞典小公主维多利亚捐出来拍卖的私人物品,所得善款捐给世界红十字会。   蝶语“哦”了一下。接过她手里那本书。有侍者很及时的送上一支笔。   “可以画上一只蝴蝶吗?”郑宁宁甜甜的微笑着,“蝶语小姐,我和我的同学们真的好喜欢你。”   蝶语有点懵,她点点头,又“哦”了一声。      时间过的还真快。不过眼前的人还真是让人有点忿忿的怀念。   彼时,一脸纯真芳华的郑宁宁要她在三大纸箱书上签名兼画蝴蝶。   此时,纯真依旧、芳华依然的站在华士豪廷表达对她的崇拜之情。   只不过,她是国会会员千金,而且已经变成宫发臣的娇妻而已。   宫发臣的娇妻。   蝶语的心里冒出一些奇怪的情绪。   “让你画蝴蝶会不会累到你?”她有点担忧的看着蝶语。   蝶语淡淡的优雅的对郑宁宁笑起来,“郑小姐美丽活泼,人见人爱,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说完,即拿出一枚印章来,轻轻一压,一只淡紫色的手绘式简笔画蝴蝶跃然纸上。   蝶语轻笑,“一点都不累。”      奶奶的,这个印章可是她亲自画好又拿去刻印的,用了最好的材质、最好的工匠。花了不少银子,今天当然要扬眉吐气了。   蝶语的小女子心性又冒出来。   “哦,”郑宁宁充满期待的接过来,无比珍惜的捧着书,然后略略娇羞的说,“谢谢。”   “干什么呢,让我等这么久?”   男人的声音。   蝶语后背一个激灵。这个声音简直就是她的非条件反射,曾经她一度以为就算自己化成了灰,听到这个声音也能立马诈尸。   然而……   然而那个声音越过自己,走去郑宁宁身边,怜惜的挽起她纤细的腰,“累不累,吃东西了吗?累的话,早点送你回去好不好?”   温柔。深情。   郑宁宁红了脸,小心的摇摇头。   真是奇怪。   宫发臣比郑宁宁至少大十七岁。然而,当他们站在一起,你却绝不会冒出什么老夫少妻的想法。你只会觉得他们很登对。成熟强大的男人。柔美如花的娇妻。   蝶语看着,也觉得养眼非凡。      蝶语心里有些空洞的怪异,她很讶异这感觉。然后转身离开。   有侍者经过,蝶语拦下他,拿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去,又把空杯子放回去。   她的脸上一派茫然。   音乐响起来,有人移步宴会区。蝶语却蒙蒙的走去了阳台。   同样的一片风景。好像并不遥远的之前,她也站在这里,于放逐之后首次见到宫发臣。那时候,她在想当年从这里跳下去的某个贵妇。   今天她重又站在这里,现在她不知道萦绕在自己脑子里的是谁。   身后一片繁华。一个女人所幻想的成功也不过如此。   她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有多大理想多大抱负的人,虽然偶尔也会不甘心。到达这种程度,已经觉得像梦一样。   这大约是你人生中最光彩夺目的一天。她告诉自己。   然而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快乐。   也许这种快乐过于程式化了,需要许多不相干的人来证明和陪衬。让她觉得虚浮,无法抓握。   濯玚,怎么样了呢……      “想什么呢?”   “没什么,瞎想。”蝶语很快回答。趴在栏杆上。心思无处所放。   宫发臣便斜靠了栏杆,点了一根烟。火光明明暗暗,令夜色变得更加暧昧。他隔了这层暧昧,看着蝶语。   那时候,他大约想过会有这一天。当第一次在海洋馆看到蝶语偷拍那些鱼的时候。   那时候他想压倒她。   不过,也有别的想法。   他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他的女人,他要让她能够在这个城市呼风唤雨。      长长久久的身影,像长长久久的沉默。   宫发臣的一根烟吸到烟蒂,他随手往旁边爬满藤蔓的玉白石上一丢,蝶语偏头,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有一只透明的苹果形水晶烟灰盅。   她想要开口赞叹,却忽然住了口。   楼下不远处的草坪上,站着一个人。   她知道那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座雕像。虽然看上去真的像一块石雕。   蝶语的胸口忽然被内疚咬了一口。   她知道那是濯玚。而不是别人。虽然这样的距离和黑暗几乎无法辨认。   然而知道就是知道。   明明知道的事不能假装不知道。   就像爱。   明明不爱,不能假装成爱。明明爱,也不能假装成不爱。   他仰了头望着你,你能假装看不到吗?   蝶语转回身,有些狼狈。   她不敢再看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宫发臣却忽然吻了上来。   蝶语无心应付他。然而推开他的意志力也不够强悍。   推推搡搡,反而像欲拒还迎。   蝶语忽然为卑鄙无耻的自己流下泪来。   觉得一颗心被撕成了两半。她狠狠的耻笑自己,指甲攥进了手心里。   “放开!”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大堂传来。像野兽的吼叫。   宫发臣慢慢放开她,淡淡看着。   蝶语忽然反身往前一站,张开手臂挡住他。   “濯玚。”她有些凄厉的叫了一声。      原来女人真有第六感。她看着濯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手里有一把枪。   濯玚手里有任何一种武器她都不会奇怪。   因为闵浩忠会给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即使闵浩忠不给,濯玚也会自己做一把出来。   她奇怪的是自己。周蝶语,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濯玚看着蝶语张开的手臂,眼泪扑簌,他说,“周蝶语,你让开!”声音是委屈难堪的,也是挣扎疯狂的。   一双眼睛,像野兽一样红。   蝶语看着他的泪。某一个时刻也紧张起来。如果濯玚真的开枪……   濯玚终于歇斯底里的大叫,“宫发臣,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有观众开始聚集。      蝶语忽然冲上去。      那时候,她自己也不能阻止自己。只是觉得这里有这么多的媒体,濯玚不能说出这样具有恐吓性和危险性的话。他更不能真的开枪。于是她没有多想,就冲上去,并且立即捂住他的嘴巴。   后来,她想起这件事,还在奇怪,当时为什么不是冲上去夺下那把枪呢?   女人的思维有时真的很诡异。她绝不敢去夺一个失去理智的傻瓜的枪,却想也没想就去捂住了他的嘴巴。   濯玚举枪的手臂僵硬起来。他流满泪水的脸,鼻涕、涎水一团糟。   他哭道,“我要杀了宫发臣。你是我一个人的。”   蝶语捧着他的脸,眼泪也流下来,仓促的笑笑。   “傻瓜,你杀了人,就要被警察抓走,这样你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你不是很爱我吗,你不是要娶我吗?”   濯玚愣愣的看着她,眼神凌厉起来,“你也跟他们一样,你是个大骗子!”      那把枪直指宫发臣,濯玚的手扣在扳机上,他情绪很激动,手却一点都不抖,“我枪法很准的,怪兽。”他对宫发臣说。   蝶语捧着他的脸就吻上去,“濯玚,我爱你,我很爱你,我们结婚吧。”   ********** **********      一个小时后,濯玚对来来往往的警察和记者充耳不闻。他只是老老实实的偎依着蝶语,一脸幸福的注视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痕。他看上去很疲惫。   华士豪廷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令人觉得混乱。   警察问话。蝶语只说了一句话,“闵律师来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她的手上一枚巨大的钻戒。      濯玚拿枪指着她,命令她戴上。于是蝶语把海生的那枚戒指脱下来,然后换上濯玚的这枚。然后跪下来,请他和她结婚。   濯玚丢了枪,也跟着跪下来,拥抱她,嚎啕大哭。      蝶语坐在沙发休息区没有表情。濯玚仿佛累坏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却坚持睁着眼睛盯着她。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他身上很多新鲜的伤痕,手上、手臂上都有。衣服也蹭破了。看上去仿佛从哪里逃出来的。   蝶语拍拍他的脸,叹口气,“好孩子,我不会离开你了。”   十分钟后,濯玚便趴在她肩头睡去了。   蝶语愣愣的。苦笑。      记者在拍照。蝶语已经没有力气阻止。   宫发臣早已离开。至始至终都没有一句话。      闵浩忠出现的时候,蝶语简直要喜极而泣。他们的视线相遇,他对她轻轻点点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给了她无数的安心和力量。   蝶语也微微点点头,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闵浩忠快步走上来,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脖子上的伤不要被拍到。”他小声的叮咛。   蝶语才发现她的丝巾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连忙点头,又连忙把闵浩忠的外套往身上拉拉。   濯玚被惊醒,梦游一样张开眼睛,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又闭上眼睛。   蝶语说不清心里的感觉。   “濯玚的枪呢?”闵浩忠忽然又低声问。   蝶语大惊,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说完眼圈就红了。      闵浩忠看着她。这个受惊的、却拼命镇定的小女人。在她人生中一个闪耀时刻里坦然的承接了濯玚制造的混乱和麻烦。此刻她用一种信任和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忽然不忍心让她失望。   于是淡淡笑一下,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交给我。濯玚,就拜托你了。”   她点点头。   一只手被濯玚紧紧攥在手里。那只手上,一枚璀璨的戒指。   蝶语从地上捡起一片纸,好像是支票首联,盖章、红印、签字、日期。不知从哪里掉落下来。   支票上签着很大一笔钱。蝶语眼睛疼痛,没有去数。   她的手却微微抖起来。上面写着:   汇入:绿洲出版社。   汇出:宫发臣。    二十、传说中的幸福   他用一把枪指着我,使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心里并不矛盾,也无杂念。于华士豪廷这高贵华丽的背景下,我看着他鼻涕眼泪模糊的脸,和毫不颤抖的握枪的手。然后把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来。手指上面有一个淡淡的痕迹。   再然后就捡起他扔在我脚边的钻戒。我想要抬头对他笑笑,结果眼泪却流了下来。我发誓那一刻我并没有难过。我只是流泪了。   “戴上!”濯玚喊。没办法,他的声音总是这么有气势。      钻戒套上了。很合适。只是有点重。对我的手指而言,这颗钻戒有点重。   我跪下来。   唉。我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二十五岁的周蝶语活到今天只跪了两次,都是给濯玚这个臭小子跪的,第一次请他原谅我,第二次请他娶我。   周蝶语已经不难过,即使心里觉得这是被迫的。然而也没有很多的不愿意。   有时候,我无法做出选择,犹疑难以抉择的痛苦像蚂蚁一样啃食我的心。那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拿枪指着我,说,周蝶语,你个贱人,你必须怎样怎样,你只能怎样怎样,否则……   我会感激他,感激他为我做出选择,并且为我背上“不得已、不必内疚”的黑锅。因为我可以把责任完全推到他身上去。   现在果然有一把枪指着我。   并且让我相信,如果我不按照他说的做,他会立刻一枪嘣了我。   我跪下来。   仰起脸,仰望这个奇异的男孩。   我跟自己说,周蝶语你的命真他奶奶的怪。   于是我终于微微一笑。我和濯玚之间,如果终究有一场无法避免的求婚,那么还是由我来开口吧。   我不能事事都让这个情商停留在十岁的小男人占先机。   那将是对我智商的彻底侮辱。虽然,本人的智商也实在不值得恭维。   “濯玚,你愿意娶我么?”我说。   他哭出声来。那把枪终于离开我的脑袋,被扔在地上。他腾地跪下来,跪在我面前,傻呵呵的笑了一下,又流出更多的眼泪鼻涕,之后他拥抱了我。   “我很爱你,周蝶语。”他哭道。      他的台词依旧没变。他的怀抱也一样的馨香温暖。   即使在这种时候。   我感觉自己脸上泛起一个笑容。   “我知道。”我回答了他。      现在我知道了。濯玚如果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男人,也一定会是个伟大的罪犯。   但,他不能毁在我手里。      ********** **********   濯玚很快就发现了蝶语脖子上的伤。   从他发现之后,就一直静静的坐在沙发上,静悄悄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蝶语觉得好笑。不得不走去安慰他。同时心里感到有点委委屈屈的窝囊。明明她才是受害者。   人生中最闪耀的一夜,十二点准时逃走的灰姑娘只是丢了一只鞋子。蝶语却觉得自己把人生中唯一那么一点好运给丢了。   “我没事。本来皮肤就容易留疤,总会好的,只是速度慢一点。”她说。有什么办法,虽然持枪发狂的人是濯玚,然后最需要被安慰的却也是他。   濯玚大约知道自己错了,表情颇有点内疚,水盈盈的看着她看了半天,之后才轻轻抱住她。“我要对你负责任。”他说。   蝶语象征性的笑了下。   感觉鼻子湿湿的。难道被感动了吗?她奇怪,摸一下,一手红色。   “啊——”她低低的叫,并且立刻闭上眼睛。老毛病,看到血就晕。   濯玚放开她,也讶异的大叫,“蝶语,你流鼻血了!”   “我知道。”蝶语忿忿。   “哦,”濯玚又叫,“你晕血!”   “我知道!”蝶语没好气,却又提不起力气,头开始晕了,“濯玚,濯玚……”   结果濯玚也手忙脚乱,抓起沙发上的一块台巾就覆在她脸上,然后大叫,“张医生,张医生!”      蝶语觉得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手背上正插着一根针管。她蒙蒙的看了一眼悬挂在旁边的那袋透明的液体。   “就流个鼻血至于吗?”她喃喃。   濯玚却腾一下从椅子上摔下去。   “蝶语,你醒了。”他揉揉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有几丝口水。   蝶语笑。他看了,也呵呵跟着傻笑,不久又严肃起来,“蝶语,你发烧了。”   蝶语点点头,然后说,“嗯。没关系,很快会好的。”   濯玚跪在床边,犹豫了很久,才抓起她的手,似乎很内疚似的,“闵浩忠不让我呆在这里。他说我会烦到你。”   蝶语想要开口安慰,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濯玚又接着说,“我没想烦你。我是要照顾你。”   蝶语觉得累。也没什么好说的。点点头,闭上眼睛。   意识有点模糊。   她怎么就发烧了呢?      一觉睡到天亮。   针管已经撤走了。蝶语动了动,才发现身体左侧有个什么东西。   濯玚蜷缩在那里。头靠近她的腰。姿势很像婴儿,只是块头很大。   蝶语慢慢起身,看到他一脸天真的睡颜。她刚想笑一笑,濯玚那紧闭的睫毛间忽然流出泪水,大颗大颗。安静而美丽。   蝶语心里一动,在枕边摸到手机,迅速的举起来。咔嚓。   濯玚被惊醒,一双眼睛里含着泪,看向她,略略的迷茫。   蝶语放下手机,认真看他。   曾经在某本书中看到,一个人清晨醒来的第一个表情,是他灵魂里最真实的样子。   “濯玚,你梦……”   她想说,你梦到什么了。却忽然被濯玚压倒。他的动作很快,很准,很原始。他的眼泪落在她脸上。   灼灼的一双眼,紧紧的盯着她。盯得蝶语有些心慌起来。   “濯……”   濯玚吞掉了她的话。   他吻得极其暴躁,并且蛮横。令蝶语有些疼。   她想要挣扎,最终却忍了下来。因为那些吻最终也忽然温柔起来。   蝶语无从思考。她决定放弃理解濯玚。她也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奇怪的孩子。   濯玚的吻落在她脖颈上,她的那些伤痕还隐隐有些疼。   “永远都别离开我。”濯玚抬头,盯着她。   他没有要她回答。语气听上去也并不软弱。更像是一个命令。重新俘获她,舌头顶开了她的唇齿。温柔缱绻。   已经吻得很老道。   蝶语想,只要濯玚愿意,他大约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只是,她的心还是一片茫茫然。   濯玚是梦到了什么,还是他一直恐惧着什么。她不是很习惯看到濯玚这副样子。   然后她的手被握住。   蝶语也跟着濯玚的目光默默看过去,她的手在他的手心,显得更加白更加小。那枚钻戒也就显得更加大更加耀眼。   濯玚终于满意且得意的笑了。笑出了声音。亲吻她的每一根手指。   “蝶语,你好甜啊。”他认真的感叹。   周蝶语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赞美,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了这枚戒指。   和濯玚之间,忽然有些淡淡的尴尬起来。蝶语是在心里。濯玚则是时时处处的提醒着,他很幸福,而且他很尴尬。   早餐吃的鱼片粥。濯玚非得要喂她。蝶语只好配合。一个早上吃的极其辛苦而漫长,并且弄脏了睡袍。   蝶语原形毕露,呵斥而不顾形象。濯玚有些委屈,不过每次委屈不超过三分钟,重新黏上来。      客厅里充满阳光,巨大的落地窗被打开,纯白色的窗帘慢悠悠的拂动,初秋的花香干燥而清爽,淡淡的,隐隐的。   悬挂式液晶巨屏电视里放着一部电影。   男人对女人说,“老婆,明天我们带孩子去郊游。”   蝶语一边无聊的吃着爆米花,一边犯困。然后觉得自己的脸要被灼出一个洞来。   于是转身。脸色不太好看,“你不是要看电影吗?干嘛一直盯着我?”   “你比电影好看。”濯玚笑嘻嘻的。脸却有点红。   “油嘴滑舌。”蝶语瞟他一眼。不过对于这一句赞美还是很受用的。   世界上最后一个单纯的男人也油嘴滑舌起来的时候,蝶语多少还是有些失望。想到这里,才问自己,你对濯玚竟是抱了希望的吗?   只是濯玚的视线并不曾离开她。蝶语终于明白他是有话没说完。盘在沙发上的两条腿挪了挪,转身面向他,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濯玚看着她,脸继续红着,眼神有些闪烁。   “老……老婆。”他说。说完了,灿灿烂烂的一笑。   蝶语被秒杀。   “老婆。”他又叫了一声。蝶语鸡皮疙瘩冒起来。脸也红起来。   听上去真奇怪,不就是戴了一枚戒指吗,至于吗……   “老——婆。”又一声。轻轻的,轻轻的,近在咫尺,呼吸喷在脸上。   蝶语从迷茫中醒过来,看到濯玚灼灼的目光。   太近了。   太晚了。      轻柔的吻在一起。轻柔的舔吻,轻柔的啃食,舌头纠结在一起,呼吸轻柔而急促。全身又酥又麻。脑袋昏昏沉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这冗长的一吻。蝶语趴在他胸口上喘气。心里迷迷糊糊的混沌着。   ……究竟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些问题呢?   濯玚倚在沙发上,心满意足的环着蝶语。蝶语两腿蜷缩,像猫一样靠在濯玚身上。   电影里的情节在继续。然而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上面。   濯玚是隔了几分钟,就要低下头来吻她。   蝶语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些吻。她无法不去投入。仰着头,去承接。   终于,濯玚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袍,握住了她的丰盈。   蝶语嘤咛一声。他们的吻变得色qing起来。蝶语全身发麻,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周蝶语你怎么这么禁不住SE诱!她对自己大叫。      濯玚沉稳而长久的探索着她。他比她更加投入且享受。   在事情无可收拾之前,蝶语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不要在这里。”她命令道。   濯玚早已呼吸不稳,接到命令便即刻起身,轻而易举的抱起她,然后急急忙忙的往四周看,然后走了几步,蝶语听到“嘭”一声,某一扇门被关上。   房间拉了厚厚的窗帘。暗淡的黑。只在缝隙处露进几丝阳光,莹莹粉粉的柔和了黑暗。   蝶语觉得自己被放置在一张宽阔的大桌子上,她还没有坐稳,濯玚已经探手撕扯掉她的衣服,然后进入了她。   一下子被贯穿。   蝶语急促的呼吸一下,因为忽然而至的疼痛,一口咬在濯玚的肩头。   濯玚站在桌子前,裤子掉在两腿间。蝶语的一条腿环在他腰上。   他无法忍耐,扳过蝶语的脖子,黑暗中依旧亮晶晶的眼,然后迅速吻上来。急促蛮横湿热的吻。   蝶语忽然抱紧他的肩头,发出一声娇甜的喘息,因为濯玚忽然去到更深。   濯玚的动作很快、很深、很用力。蝶语有些无法承受,他却似乎很满意,不时发出一两声满足的喟叹。桌子晃动的很有节奏。   终于飞升至某个顶点。蝶语软下来,像一摊泥。   濯玚的吻像稠密的雨点,温柔怜惜的落满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锁骨。   他重新开始了。   这一次动作很慢,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很完整,完整的离开,完整的进入,贯穿到底。缓慢而持久的在最深处厮摩。   蝶语睁开眼睛,很快被濯玚的一双眼捕获。他的视线似乎是一直等在那里。四目相对,缱绻出雾霭。   他抱着她滑下桌子,在某张椅子上坐定。每一个动作,都令彼此忍不住呻吟。蝶语坐在他身上,视线纠缠在一起。蝶语看到他用力且享受的样子。她自己也沉醉了。   濯玚一下一下的顶上来。炽热而饱满。蝶语喜欢这节奏。   “濯玚。濯玚。”她轻轻喊着他的名字,令他的眼睛更加亮。   蝶语便在这极致的宠爱中晕眩了。   ********** **********   事后两个人忽然都尴尬起来。   蝶语更是气急败坏又不愿意表现出来。   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七七四十九遍。SE女!   并且连濯玚也一起骂。怎么可能,这么擅长……笨蛋是绝不可能进步这么快的。   等到她冲完凉,换好衣服出来,尴尬的确认刚刚的案发现场是一个巨大的书房: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开了,阳光肆意的在整个空间里跳舞。三个宽阔的巨大红木书柜,上面摆满了书籍。   书房四周悬挂了许多照片,镶着红木框,古香古色,孔子、老子、成吉思汗,爱因斯坦、牛顿、亚历山大,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伟人,睁着智慧的、沉静的或是霸气的眸子盯着她。   蝶语挫败的尖叫一声。   忽然有人敲门而入,“蝶语小姐,还有什么需要?”   “啊?”蝶语马上镇定,微笑,并且摇头,“没有,谢谢。”   妇人也很友好慈善的笑笑,“濯玚少爷有事外出,很快回来。吩咐我们照顾着,想吃些什么,马上给你送来。”   蝶语笑得尴尬,“哦?”   “少爷说你很累,而且可能很饿。”   蝶语的笑很僵硬很努力的保持在脸上,“呵呵。”她干干的笑了两声。   死濯玚。忿忿的在心里骂。   妇人却笑着点点头,“那就各种点心都来一点吧。”说完退出去。      蝶语很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气急败坏的捶着桌子。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甩得更乱。   捶完了,才想起来,刚刚这巨大的书桌和现在她屁股下的太师椅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   蝶语努力闭闭眼,安慰自己。周蝶语是什么人啊,这种程度就害羞,二十几年白活了!   安慰完了,就发现桌子上的字条,白纸黑字。濯玚的字不是一般的丑:   “老婆,要是闷就看书吧。等我回来你就不闷了。”   蝶语把纸条揉啊揉啊揉,然后极其暴力的扔到地上,踩了两踩。   踩完了,骂自己幼稚。骂完了,问自己,周蝶语你究竟犯了什么病?   ********** **********      她的一个下午过的很清静。真的抱来几本书,《圣经》、《欧洲游记》、《百家》之类,细细的读起来。   不过是躺在濯玚的大床上,旁边的小茶几上,一壶咖啡,几块小糕点。   一个下午也昏昏沉沉的过去。   暮色渐起,眼眶痛的要流下泪来。她把书丢在枕侧,阖上眼。      闵浩忠跟着濯玚进来的时候,看到安睡的蝶语。   大而洁白的床,和床上安身立命的女人。   白睡袍映衬粉若桃花的脸,恬静的睡颜,黑发微微卷曲,在枕边盘旋成一个弧。白色锦被覆盖腰间,白皙的手臂从睡袍里露出来,一只蜷在腮边,一只安放于腹部。   枕边几本散放的书。   无论哪个男人,都会喜欢这幅画面的。无关YU望,无关非分之想,只是想守着,静静守着,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她。   闵浩忠移开视线。这种画面不适合他看。      濯玚脸上噙着淡淡的笑。很痴很傻很认真。   事实上,下午的董事会,他一直是这个表情。   他握着门把手默默退出来。轻轻带上门,然后心满意足的舒了口气。忽然转头对闵浩忠说,“我觉得很幸福。非常幸福。”   闵浩忠点了点头。话冒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些话,只能跟周蝶语说了。   “现在可以换衣服出发了吗?”   “知道了。”濯玚笑嘻嘻的回答,接着又说了句,“我老婆很像仙女吧?”   严肃如闵浩忠,也被逗乐了,无奈的笑笑,“是,很像。”   濯玚得意,“我今晚会好好表现的。”      他一直是梦游的状态。   这不是个好状态。   ********** ***********   蝶语一直睡到晚上八点,腰酸背痛。   睁开眼,一室的暗。   车子驶进来的声音。   她跳下床,开灯。起的太猛,有点晕。然后急匆匆往楼下跑。   她刚刚做了梦。不是好梦。但忘了情节。只是压抑着心里不舒服。   跑下一楼客厅,濯玚正怒气冲冲的撕扯着领带。   蝶语静静站在楼梯口,长发海藻一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濯玚停下脚步,把领带随手一丢。然后给了她一个甜滋滋的笑。   蝶语也笑了下。   濯玚走上来,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我很想你。”他说。很宽厚的声音。   蝶语仰头看着他。很伟岸的男人。并且看上去那么正常。   她微微一笑。   “一个人很无聊吧。”濯玚的声音恢复一贯的孩子气,蝶语知道他要的答案,他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于是点头,“很无聊。”   濯玚便很快得意起来,“是不是很想要我一直陪着你?”   蝶语很配合,满足他小小的虚荣心,“是。”   濯玚便骄傲起来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怒冲冲地回来的,“求我啊,求我,我就一直陪着你。”   蝶语依旧笑,不过还是很配合的踮起脚,拍拍狗儿的脑袋,然后很温顺很柔软的环住他腰,抱住他,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   濯玚便彻底的满足了。      结果是,蝶语彻底的睡饱之后,无法再入睡,于是由累到极致的濯玚小朋友陪着通宵看电影。   濯玚后来认真的对闵浩忠说,誓言是不能乱发的。   不过,他补充了一句,为了老婆,什么誓言都可以发。   那时候,闵浩忠看着他的表情,充满了迷茫和清冷的怜悯。   濯玚有些紧张的笑笑,“我是不是……太过幸福了?”   闵浩忠没说什么。      在凌晨两点。蝶语终于厌倦了那些黑白或是彩色的爱情。于是把视线转向顶着黑眼圈猫在她身旁死撑的濯玚身上。   两条长腿随意的架在茶几上。他努力睁着眼睛,意识却似乎正遨游太空。   那副完美的男人骨架再次引起她的兴趣。   蝶语已经懂得,很多事情,机会只有一次。   于是她说,“濯玚,我想给你拍张LUO照。”多少有些戏谑的意味。   她等着濯玚或羞涩或狂暴的反应。结果她再次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濯玚。   因为他抬头一笑,很快精神起来,并且充满期待,“好啊,我们一起拍。”   蝶语被没收了反悔的机会。      仿佛曾经在某部旧的影片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然而对白却记不清楚。也许是很旧很旧的影片吧?无从记忆。   濯玚很坦荡的脱掉衣服,站在后花园某个土丘上。向她招手。   蝶语已经架好了哈苏H3D II-39MS,然后在蓝色天宇华丽如钻石的星空下,看着那具美丽、坦诚的身体,和原始、天真的灵魂。   濯玚,算不算这世界上的又一个奇迹?   “蝶语。”他轻笑着,轻声叫她。似乎觉得这是个好玩的游戏。   蝶语咬住唇,终于决定为艺术献身。这是濯玚的条件。   她向濯玚走去。站在他面前,在他纯真清澈的目光下脱掉睡袍。干净如新生的婴儿。   夜色下。   两个人都微微有些紧张。即使是濯玚,也忽然顿住了语言。仿佛他们进行的是什么神圣伟大的仪式。   蝶语紧张的紊乱了呼吸,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臂。没有抬头。这种完全暴露的感觉,令人无所依从,失去全部的安全感。脆弱像洪流一样弥漫全身。   她没有濯玚的那种坦荡气度。因此不敢抬头看他。   “蝶语,”濯玚淡淡的认真的声音静静的传来,“你真美。”   蝶语抬头,仰望他,微微一笑,“你也很美。”   濯玚沉默着红了脸。   “我们还有5秒钟。”蝶语淡笑。   “我爱你。”濯玚微微上前,握住她双手。一个吻落在她眼睑。   咔嚓!      ********** **********   濯玚终于沉沉睡去。   蝶语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走出去。   凌晨寥落的星子,像一场抢劫之后遗落的钻石。   她走去泳池边。   默默坐下来。旁边的男人正在吸烟,一明一暗的火光。眼镜反射了泳池的水波,看不清后面那双深邃的眼。   “睡了?”   “嗯。”蝶语点头,“找到了吗?”   男人熄灭了烟。沉默起来。   “没找到?”蝶语有些惊慌。   闵浩忠终于偏头看她,从她光Luo的一双脚,到凌晨熹光里暧暧默默的一张素颜。   “找到了。”他开口。   蝶语在那种视线下觉得隐隐的愤怒,“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喜欢你,闵律师。”   闵浩忠笑,“我什么时候拜托过你吗?”   蝶语气结,抬起光 裸的脚踢了他一下,“你怎么这么让人讨厌!”   闵浩忠稳稳的坐在那里,嗤笑一声。   蝶语转回脸,不再看他,“我上辈子和律师一定是死对头。”   闵浩忠由着她说,也不生气。   蝶语嗤笑。   闵浩忠静静看着她。蝶语则愤怒的看回去。   不久之后,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声音依旧冷淡的像雾气,“枪我找到了——在宫发臣手里。”   蝶语微微瑟缩了下。   “他说,除非你回到他身边。”淡淡的说完了这句话。   蝶语起身就走。一双脚白的吓人。   闵浩忠起身,抓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   “老娘要去流浪,管得着吗!”蝶语冷冷的低低的吼,“你跟宫发臣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谢谢你们抬举,不过,我周蝶语是个大活人,我有家,有脑子,不必你们来决定我该留在哪里。”   “那濯玚呢?”   蝶语两只脚踩在他的鞋子上乱踢,更加气,“我不是你们盛世打工的,你们家少爷的事关我屁事!”   “你们不是相爱吗!周蝶语,你不能这么自私!”闵浩忠也低低的吼起来。   蝶语眼泪落下来,红着一双眼,“闵浩忠你要报恩那是你的事,我享受爱情,但不代表要牺牲自己。就算我已经爱上濯玚了,那也是你们一起算计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那个什么鬼医生给我注射了什么。”   闵浩忠松开她,蝶语像被丢掉的八爪鱼,“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卑鄙!”   闵浩忠任由她踢打。终于忍无可忍,“周蝶语拜托你清醒一点,我还没有自大到认为可以凭一剂药水支配你的爱情。你对自己的爱就那么没有自信吗?你就不能哪怕稍微勇敢一点?”   蝶语大哭起来,“我他妈谁也不爱,就爱自己。”      她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   那些不经大脑就说出来的话,像海滩上的泡沫。   她连自己都管不好,凭什么去管濯玚呢?万一做不好,濯玚是不是也要像海生一样?   蝶语不敢多想。   “你不是说宫发臣只是想借财政部入驻盛世吗?你们自己去斗,别惹我来掺和,我就一个小摄影师,你指望我改写历史吗?”她擦擦眼泪,“宫发臣不爱我,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和他牵扯在一起六年了,难道他现在才突然爱上我?你以为他是白痴吗!”   闵浩忠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想笑。这个女人其实是半个白痴。不过没笑出来。这种时候,只有濯玚才能笑出来。只有濯玚才能做到一个目标清晰,其他什么都不管。   普通人总是在乎的太多,瞻前顾后。   可是,有什么办法,事情就这样发展了。   “宫发臣说,盛世和你,他都要。”闵浩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蝶语含着泪呆了呆。   “笑话!”蝶语擦泪。然后甩甩袖子往回走,“闵浩忠,你别妄想控制我。我已经不是愿意为爱付出所有的周蝶语了。我能为濯玚做的就到这里。”   走了两步,就看到了前方立着一个影子。   蝶语淡淡惊叫了一声,“濯玚。”   濯玚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冷冷清清的,“你们在干吗?”   蝶语迎上去,有些紧张的趴进他怀里,“没什么。我出来透透气,碰到闵律师。”   濯玚抱紧她,“哦。”声音里含着笑和担忧,“蝶语,别这么走开,找不到你我很害怕。”   蝶语在他怀里点点头。这个傻瓜就这么信了吗?      一颗心琐琐碎碎的乱。    二十一:爱的证明   她总是随意转身就忘记了我。   她总是不知道我在守望着她的背影,猜测着她的心情。她总是用奇怪的笑容来回答我的问题。   当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她依旧遥不可及。   闵浩忠说,爱情总是令人患得患失。   不。爱情并不令我患得患失。只是让我变得杀气腾腾而已。   我恨不得杀死她心里的每一个人。杀不死一个鬼,杀死一个人还是可以的。每一次想到宫发臣,我就变得狂躁。   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我尽力克制自己。不想她被吓到。但是她游走的眼神终于令我不耐。某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蝶语,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她的眼里有一些惊恐,然后又很快消逝。   我说,“你不信?”   她微笑,并且拥抱我,“你不会。”她说。      有两次我都差点杀了她。她竟然依旧说我不会。   我知道。她并不爱我。   如果没有一把枪指着她,她是绝不会戴上我的戒指。她对我微笑,以为我看不清她眼里的怜悯。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   我是个傻瓜,所以可以痴傻的纠缠,残忍的逼迫。   她不知道,我也看得懂她眼里的犹豫。   她不知道,只要给我一点点甜蜜,就足够我忘却所有痛苦。   她不知道,只要她对我笑一下,我就愿意随时为她去死……   ********** **********      宫发臣说对了。她是不适宜被关在家里的。   蝶语已经开始怀念在外漂泊的日子。她的心像一只不甘寂寞的小鸟,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拍打翅膀,想着出走。   濯玚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加澄澈,他看上去那么满足并且幸福,他在书房为她开辟了一间大的工作室,配置设配最好的暗房。蝶语却几乎不怎么踏进去。她怀念的是自己凌乱的小公寓和拥挤杂乱的小暗房。   她的心又在飘摇不定。当她接到宫发臣的短信。只有五个字,“你该回家了!”   你该回家了。   她的手机总是不定时的响起来,在她接通之前却匆匆挂断。未接电话长长的一串名字。宫发臣。宫发臣。宫发臣……   她握着手机。听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波涛汹涌。      海生说,蝶语你的眼里究竟在看着什么,你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后来他不再问了。   他总是悲哀的看着她,她却错失了那些目光。在偶然间发现却无从拾取。当她在某一个时刻也忽然发现濯玚的这种哀默的注视时,她有些慌乱。   蝶语的思绪千万里远,忽然被濯玚堵回来。他有些暴力的拥抱她,睁着黑亮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她。   宫发臣曾经对她做的,就是后来她对海生做的。以及现在她对濯玚做的。   蝶语趴在他怀里。内心长满了杂草。   她知道,她无法完全忽视那些声音。你该回家了。你该回家了。   在她青葱的岁月里,从没有谁像宫发臣那样给过她家的感觉,即使她的父母。   蝶语曾经无数次出走,无数次走失,痛恨又热爱着那个薄情的男人。她所有的感情都曾交付给他,然后看着他践踏。然而她的爱比她本身顽固坚强得多。无论她流连在哪里,只要他召唤,她就飞回去他身边。   就像宫发臣,即使身边有无数的女人出演活Se生香的后宫秀,即使他从未放弃机会伤害她,但是只要她需要,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给她依靠,给她支持,从不迟疑。      一直都是这样。如果不是海生死了,她依旧是要回去的。   她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爱。   海生说,“为什么你总是看不到我的爱?”   她泪如雨下,气愤的冲他大喊,“如果你做不到不爱我,凭什么要我做到不去爱他!”   她试过脱离他,离开他。一次一次。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只是做不到。   宫发臣那一次站在天台上说,蝶语,从你17岁之后,你的每一天我都没有缺席过。   是的。她天涯海角的走,但心里始终装着他。      每一次的出走,渐渐变成,等待再次被召唤。   只是,海生让这个“再次”,拉长了两年。   而濯玚,试图将它无限期拉长。蝶语有些窒息。这个“出走与回归”的游戏,已经不仅仅属于宫发臣和她。   濯玚在她耳边说,“蝶语,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她仓皇的微笑一下,遮掩自己的惊恐。   然后命令自己平静下来。      她的确很混乱。   但是,她相信自己已经远非两年前的周蝶语。她必须相信。   ********** **********   蝶语把奥迪停在广和轩地下停车库的时候,濯玚的电话恰好打过来。   他说,“蝶语你在哪里?”   蝶语压低声音说,“我在暗室,洗照片呢,不跟你聊了,拜拜。”   她挂断电话。内心一片感激。老天保佑,她跟濯玚撒了许多谎从没有咬到舌头。   打开车门,优雅落车。进电梯的时候,绊了一脚。她低低的骂了一句脏话。   广和轩粤菜出名。蝶语穿过热热闹闹的大厅,服务员小姐把她带去V66包房。   女孩推开门后对蝶语暧昧的笑笑,蝶语走进去,她没有跟进来。   宫发臣正坐在休息区翻一本杂志。倚靠在沙发上,烟雾缭绕。   无论何时,他都能令蝶语心跳加速。   蝶语站在那里,一时忽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裤,和一件暗咖色的衬衣,长腿随意交叠,华贵无比。   很多人以侵略、征服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城市这个阶层,他们身上带着浓浓的兽的味道。他们在上流人士的眼里是硬闯进来的暴发户,虽然他们也没有多少能力来阻止这些商界新贵。   宫发臣却不一样,他不像一个入侵者,他像一个回归者。举手投足间的贵气经过太多时间的洗涤、太多残酷的历练和太多女人的升华,已经变得无比自然,仿佛与生俱来。   当他抬起下巴,微微投来一瞥,蝶语只好低下头去。   她想起曾经某一个把她当做“正宫”而找上门来的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双美丽而狭长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的弧度令人想要吻上去,她说,宫发臣这样的男人不应该只属于一个女人。   他的确没有只属于一个女人。      “来了。”他淡淡笑一下。   蝶语点头,在餐桌前找一个位置坐下来。   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蝶语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宫发臣的目光像一团温暖的雾气,默默笼罩。她知道,在他面前,她只有无所遁形的份。   刚要开口,宫发臣却接起一个电话。蝶语把话咽回去。   不出三句话,就知道是谁打过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温柔的叫她的名字,宁宁,乖,再睡一会儿吧,晚上我带你去看电影。哦,我在外面,见一个客户,很快就回来。   蝶语笑笑,打开包包,抽出一根烟。   宫发臣挂断电话,然后走上来,轻轻巧巧的取走她嘴里的烟,丢进了烟灰盅。风轻云淡的动作。   “抽烟容易老,不知道吗?”风轻云淡的语气。   “不抽就不老了?”蝶语回一句。   宫发臣看着她,笑起来,他一直喜欢她满身刺的样子,“叫你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天凤我拿下来了,就在半小时前,就在你坐的这个位置,签了字。”   蝶语讶异的抬头。   天凤是所有摄影师的梦想。能在这里出一本摄影集,是对一个摄影师最大的肯定和尊崇。因为只有天凤,才最大距离的远离着商业,最大程度的代表着权威和公正。   现在,它却被世上最市侩的商人攥在手里。   宫发臣的手抚上她的头发,手里的温度让蝶语感觉自己是被怜惜的。   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淡淡的响起来,“蝶语你愿意回来吗?”   蝶语微微偏头,离开他温暖的手。   “别引诱我。”她说。   宫发臣的手停在半空中,几秒钟之后,他把手插进了口袋,笑出了声音,“天凤不是你的梦想吗?”   蝶语嗤笑一下。   他才是她的梦想。他应该拿自己来引诱她。   “可以……把濯玚的枪还给我吗?”她说。      宫发臣的脸色平静的近乎要结一层冰,他转身走回去休息区,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他们便不近不远的对视着。   他身上保留了中国商人的传统气质,沉稳、淡定、城府,想得深看得远,极具耐心,并且擅长等待。   他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危险的光芒,但是他笑眯眯的看着她。   濯玚的枪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们上床了?是,一定上床了。她竟然跟一个傻子上床。她手上的钻戒——那不勒斯钻石工艺大师40年代与妻子的定情信物——她要嫁给濯玚?还是,还是她爱上那个傻瓜了……不可能……绝不可能……她竟然要选择一个傻子吗……   宫发臣残忍的对自己笑,跟自己说,不,我绝不要问,我一句话也不要问。      “想吃点什么,广和轩新运来一批澳龙,要不要试试,你不是最喜欢吗?”他说。   蝶语看着他的笑,有些难受,摇摇头,“那把枪……”   宫发臣忽然伸手按下桌子上的按钮。包房门打开,刚刚带蝶语进来的女孩满脸娇笑的出现,“宫总,想吃点什么?”   蝶语静静的,如坐针毡。听着一些熟悉或陌生的菜名穿过空气,飘进她的耳朵。   服务员离开后,宫发臣的声音已经淡雅的如同幽山居士,“还是试试吧,你不是每次都吃不够嘛。”   蝶语无法忍受,站起来,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调,“濯玚不是故意的,他是生我的气,他一生气就没有理智了,他不是冲你来的,真的。”   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毫无逻辑。她咬着嘴唇,心乱如麻。   “所以呢?”   “所以,你把枪还给我,我带回去给闵浩忠。”她回答。   宫发臣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蝶语,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坦诚?”   蝶语大叫,“你能不能不笑?”   宫发臣幽幽停下来,“你被闵浩忠卖了,还要替濯玚数钱?一把枪要回去有什么用,濯玚不是个傻子吗,就算今天他一枪崩了我,也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蝶语,你担心什么,你担心我会死,还是担心濯玚会坐牢?”   “他不会杀你的,他是有点傻,但他不坏。”蝶语很快的说。   宫发臣鼻息浓重,看着她,他很想问,你到底更关心哪一个?   他忍住了。过于热烈的一笑。   “我把枪给你,你就会回来我身边吗?”很久之后,他说道。   “我回来的话,你要离婚娶我吗!”蝶语的眼睛里已经满布血丝。   “为什么在一起就一定要结婚?”他皱着眉头看她。   “那你为什么结婚?你结了两次婚!”   “我说过爱情与婚姻无关。”   “你也说过,你不会把你的爱情给任何人。我们之间,如果真有爱情的话,那也是我一个人在爱。”蝶语的手攥得死紧。   有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了,久的变成一粒堵在心口的种子。然而说出口却像是开在刀刃上的花,华丽无比也痛苦无比。      “你就那么介意吗,我的第一次婚姻你也依旧留在我身边。”   “宫发臣!我不说不等于我不介意!我没有表达,不等于我不痛苦!”   “蝶语,你从没有放弃过表达对我的怨恨。”   “是啊,我那么清晰的表达了,你还是漠视我的爱。现在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你把濯玚的枪给我,然后我走出去,什么都结束行不行?你到底为什么,不爱我却不放过我?”蝶语凄然一笑。      我爱你。我爱你。谁说我不爱你!   宫发臣在心里叫喧。但他只是皱起眉头看着蝶语的泪。他的爱说出来不过是一个笑话。因为他不可能爱任何人超过爱自己。      “我曾经真心的爱过你。”蝶语说,“那样纯粹的爱着。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女孩。我们也不要再纠缠。就各自走下去吧。”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话会忽然说出口。   真奇怪。她从来没有把这样一些话放在心里。她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亲口说一些她想都没想过的话。   然而却那样说出口了。也收不回。只好继续下去。   她苍茫着自己的心。怔怔的拉开门,眼泪落下来。      宫发臣像影子一样沉默迅即,挡在她面前。   “你以为成功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是不是以为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出选择!如果我一无所有,没有今天的身份、地位、能力,你怎么会爱我!”他的眼睛里逼出了一片红,他恶狠狠的盯着她低吼。   他是第一次这么神色张皇,第一次这么气急败坏的质问。   蝶语也愤怒而悲戚的大叫,“我爱上你的那一天,正是你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候!”   “那么能够持续多久?没有经济基础的爱情能够持续多久?你父母欠的大屁股的债是我还的,你学费生活费吃喝拉撒都是我买单,你喜欢收集相机外出游玩出版影集开发布会,这些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不是因为这些才爱我吗!你怎么敢否认,你不是也爱上濯玚了吗,一个傻瓜只要有钱有权照样能得到你的爱情!”   啪!   他冷冷的接受一个冷冷的巴掌。没有躲避,即使是眼神,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让。   然后看到蝶语的眼泪,融了妆容,安静的带着浓重的颜色流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打宫发臣。   因为他说得那些很可能就是事实。   十七岁之前她是混混沌沌的天真少女,十七岁之后,她的一切几乎都是他给的。就连她自以为是的出走、堕落或是自以为是的独立,都从未离开过他的管辖。她应该要明白的,从那一天的那一张支票飘落到眼前开始,她就应该明白。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宫发臣一直是她的全世界。   是吗?   如果他说的果真是事实,那么她自以为是的爱是多么大的一个笑话,她自以为是的痛苦,又是多么大的一个谬误。   她的爱,竟是如此不堪么……   那么,她简直比宫发臣的花心更加可恶。简直可恨。   她的眼前出现一片茫茫然的白雾,令她觉得四肢无力,嘴巴里一片苦。   她越过他,走出去。像一个失魂的木偶。      “如果你今天离开,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别再给我任何机会。”她喃喃。眼泪哽咽在喉头。   ********** **********      濯玚站在那里,挂断手机。   “濯玚少爷,蝶语小姐在广和轩V66包房,和……宫发臣在一起。”   这句话像一根刺一样撺掇在他心里,他终于无法忍受,“啊”的叫了一声,跑出暗房。   他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痛得无法呼吸”。当他站在亲自为她布置的暗房里,听到她在电话彼端说,她正在暗房洗照片。   大骗子!   濯玚笑起来,笑得胸口收缩。他觉得没关系,傻子是可以这样笑的。   于是他呵呵的笑着。   心里一片荒漠,只是想笑而已。   看吧,濯玚,无论你怎么做,她还是不会爱你。她有自己爱的人。她怎么会爱你这个傻子呢?你是妈妈不疼爸爸不爱的那种傻子,你是他们恨不得一出生就死去的傻子,你只会给他们制造麻烦给家族制造耻辱……这样的你,周蝶语怎么会爱呢?你这个笨蛋,她对你笑一笑,你就以为得到她了吗!   他蹲在地上哽咽。   直到他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哭下去。   他不能没有周蝶语。即使她不爱他,他还是要把她留下来。她是他唯一想要的东西,他可以用一切来交换。   这一切都是宫发臣的错,他应该像顾海生一样死掉。这样蝶语才可以专属于他。   是的。他要杀了宫发臣。这是唯一的办法。      濯玚的眼神变得恶狠狠的。   他走去二楼的偏厅,顺手抄起一把水果刀。玻璃屏风上映出自己的脸,很狰狞,很可怕。   他的眼泪落下来,洒在他小小的恐惧的自卑心上。   他已经被全世界抛弃,所以不能被蝶语抛弃。   他厌恶自己的那张脸。   “你这个火星人!”他狠狠的撞上去,眼泪崩落,屏风巍然不动,那张脸依旧在那里笑他。于是他更加凶狠的撞,一下一下,迅速并且用力。   屏风上花鸟依旧,淡笑着春风。只是大片的血顺着顶端往下流,氤氲了这片凝固的风景。映在里面的那张脸被一片红色湮没,消失踪影。   看不见了。   濯玚的额头一片冷峻的血肉模糊,他抬手擦擦湿湿的鼻子,擦到一手背的红。   那把水果刀沾染了点点红,冷冷淡淡的泛着金属光泽。   他看着屏风,终于满意了。   准备出发。      蝶语冲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他,看到他手里的刀。   她从来没有这么快的读懂过他的眼神和思想。   “你要干嘛!”她喊。   “我去杀了宫发臣。”濯玚的声音很认真,很平静。   蝶语一面压制惊慌,一面楚楚的寻找着言辞,“不可以的,濯玚,杀人要坐牢的,坐牢就再也见不我了,怎么可以做这种事,那是坏人才做的。”   眼泪流下来,蝶语嘴唇有些哆嗦,伸手去握那把刀,“放下刀好不好,很危险,我看了很害怕,你先放下好不好?”   濯玚一把推开她,目光直直的,“宫发臣才是坏人,他应该死。我不会坐牢的,蝶语,闵律师说我是有监护人的,所以不会坐牢。”   “那你要你父母替你坐牢吗?”蝶语怆然。   “嗯,”他仓促的点点头,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让他们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好人。”   “濯玚!”蝶语大叫,去抢那把刀。   濯玚用力的搏斗,凶狠而暴力,毫不留情,“你滚开!你这个大骗子!我要去杀了宫发臣,让你永远也回不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闵浩忠盘算着什么!我也想杀了你!但是谁叫我要爱你!”   争夺中一刀划下来,划破了蝶语的肩膀。   她已经够烦了,为什么还要跟一个傻瓜纠结?你要跟他做什么,你指望跟一个傻瓜沟通?跟他讲理还是比武?周蝶语,你才是一个自私自利胆小怕事自以为是的傻瓜!   蝶语捂住肩膀,后退几步,眼神冷怆,“你去吧,要是宫发臣死了,我也会去死。你知道的,我很会杀死自己。”      濯玚的眼里便清晰地浮现出惊恐。   他不会忘记那一次闯进蝶语的浴室,看到她手腕上那道吐血的伤口。   那里重叠的伤口太多了,以至于医生也厌烦:就不能换个地方切嘛,皮肤越来越薄,缝都麻烦。      濯玚手里的刀,掉落在地毯上,没有任何声息。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了泪水,额头上的血也顺着往下流,一张大花脸。   “蝶语,我也会为你去死的。”他怔怔的说,像孩子一样认真。      她也许不该威胁一个孩子。可是她忽然很累。   看来自己是并没有多少长进,两年前和现在,一个狗模样。放不下这边,又惦记着那边,感情专属于一个人,却不够绝情去撇开另一个。只是“另一个”,从顾海生,变成濯玚而已。   顾海生是包容和坚持,濯玚却是执拗和痴绝。   蝶语,你扮演的角色跟宫发臣又有什么区别?你真是怨错了人,你应该怨恨你自己。   蝶语摇摇头,肩膀流出的血,染红了指缝。奶奶的,真疼。   她的智商远远不足以解决这些感情纠纷,更何况盛世和宫发臣之间的纠葛。她实在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就算拍出了一些作品,没有宫发臣的“鼎力赞助”,大约会永不见天日。她竟然自我膨胀的以为从海生那里学到了摄影的真谛。   蝶语对自己失望透了。她彻底的否定了自己,连同她认为的对宫发臣浓厚惨烈的爱。已经懒得嘲笑自己。   “濯玚,你别死。让我走吧。”她说。   她满眼都是血。可是她竟然没有晕倒。   真神奇。   她转身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   她对自己说,周蝶语你出息了,不晕血了。   ********** **********   他终于伤害了她。   他竟然把一把刀刺进她的肩膀。   他的狂妄,他的暴力,他的愚蠢无知和野蛮,终于令他失去她。   看着她的背影,濯玚的眼泪冲刷干净了一张脸。   他喃喃,“蝶语,我不会去杀人的,我不会杀任何人,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他趴在窗口,看着蝶语淡淡水墨一样的影子,穿过中庭,穿过花圃,走出大门。窗口下明晃晃的泳池对着他。晃得他空泛绝望。      “要是你离开我,我就去死。”   他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于是跃上窗口,“噌”一下跳下去。      他听到水声,扑腾。然后铺天盖地的水向他压来,四面都是水,清澈蔚蓝。他忽然觉得水也很可怜,因为它其实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忽然浮现十岁那年的光景,厌弃的父母,失望的爷爷,嘲笑的族人。他又看见了妈妈,她安静的站在岸上看着他在水里挣扎,看着他慢慢窒息。   濯玚笑笑,闭上眼睛。   我不是傻瓜,我是外星人。   ********** **********   蝶语被自己掏空了。   她把自己锁进那间小小的公寓。一连睡了三天。   她所做的,依旧是逃避。压力太多只会令她昏昏欲睡而已。   三天之后,醒来,打开窗帘,闻到清爽的秋的味道。   她伸了一个懒腰,手触到衣柜,太多洗的没洗的,叠的没叠的衣服轰然倒落。   她的旧牛仔裤忽然出现了。   她一直以为它丢了,永远也找不到了,谁知道却在放弃寻找很久之后的今天,它自己出现了。   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看着它。捡起来,从裤兜里找到那个旧钱夹。   于是也找到那张一直以为遗落的素描图。淡淡的,依稀的痕迹。   “蝶语,有一天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碎石羊圈。”   海生的话响在耳边。   碎石羊圈。是海生自己给它取的名字,是一堆有趣的天然巨石。海生偶然邂逅它的时候,恰好相机没有胶片了。于是只好手绘一张图。   她也觉得有趣。只可惜海生却忘了告诉她在哪里。   只凭几块嶙峋的石头,如果找到曾经踪迹的所在?      蝶语打开电视,调到音乐频道。然后开始收拾行李。   她要再次出走了。这一次,不为顾海生,不为宫发臣,不为濯玚,也不为摄影。   她要一次真真正正的出走。只带着自己。      当一个人忽然决定独自走开的时候,会发现满房间的垃圾。她什么都不想带走。于是怔怔的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一套换洗的衣服,一套干净的内衣,一个笔记本,一个手电筒,几只笔。   鲁琦嫁作豪门妇。杨思思搬出去,忙着找工作。   生活真是各自颜色。   她背上背包,伸手去关电视。   她应该关的快的一点,或者是根本不必去关,直接离开,就让音乐一直散乱在这人去楼空……   可惜,生命自有走向。   她的手停顿在那里。      “现在插播一段新闻。今晨9时21分,已在盛世大厦抓获犯罪嫌疑人濯玚。这位年轻的盛世继承人涉嫌自制爆炸装备,谋杀天凤新任老总宫发臣先生。昨夜10时53分发生在信和世纪的爆炸案中,代理司机彭先生于凌晨5时宣布死亡,宫发臣先生由于醉酒走出车外呕吐,幸运的躲过一劫,但也在爆炸中身受重伤。目前依然救治于市人民医院。由于当时路人不多,所以尚未发现新的受害者。有关事件最新发展,本台将继续为您作及时报道,敬请关注!”    二十二、受难   我迅速的奔跑下楼的时候,听到心脏传来暴烈的跳动,这种跳动发出过于巨大的回响,以至于我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我对的士司机说,快,快,快点。   司机回头对我说了几句话。我只看见他的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哦,我听不到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的眼泪大片的流出来,我大喊,快,快点,求你快点。   司机的嘴巴依旧在动。   我听不到,可是却终于明白,他在说,小姐,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呢?   ********** **********      蝶语匆匆跑进市人民医院。像一只乱头苍蝇。   她站在护士台全身颤抖,话说的断断续续,“宫……宫……宫发臣。”   护士小姐看着她的样子,站起来,指去一个方向。   蝶语便趔趔趄趄的沿着走廊跑。她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然后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当她看到宫发臣,她顿住了脚步。   他的胳膊上,脑袋上缠着绷带,坐在轮椅里,被很多医护人员包围,他低声叫骂,“滚开!我上个厕所不用人,我他妈又不是残废了!”   看上去颓废而英俊。   蝶语感觉眼眶焦灼。   他很好。他没事。还是这么有生气。   她笑了一下。   他的视线却忽然穿过人群,看向她。很冷怆,很用力的目光,却含着温柔。他们的视线相遇,静静的连接在一起。   蝶语忽然发觉,他们曾经相依为命,他在她生命里扮演的角色远非一个情人这么简单。她对他的爱,也早已超越了爱情。他的生命亦然。   如果他死了,她也许会跟着去死。然而他很好。那么她便放心了。   郑宁宁嘤嘤的哭声,忽然打断了他们胶着的视线。   蝶语重新听见了。她听见了,世界重新矗立在她面前。于是转身,往外走。   手机响起来。她接起。   “宫发臣没有事,他没有事,他好好的。”她对着电话说,并且微微一笑。   闵浩忠听着,然后听到蝶语带着哭腔的声音,“所以濯玚也不会有事,对吧?那不是濯玚做的。绝不是他。”      她知道绝不是濯玚。并不是相信自己,也不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相信濯玚的爱。   他爱她,不愿意失去她,他知道宫发臣死了她也会去死,所以濯玚不会去杀人。更不会去杀宫发臣。   她可以怀疑全天下的人,甚至怀疑自己。但是她相信濯玚。      闵浩忠握紧电话,“蝶语,你在哪里,我去接你——我们需要你。”   ********** **********   “三天前你离开的时候,濯玚从二楼跳了下来,跳进了游泳池。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岸边。我想他是自己游上来的。”闵浩忠说,“濯玚不是那种会甘心的人。他消失了两天,我一直没有找到他。今天早上他忽然回到盛世,就被守在那里的刑警抓获。”   他平静而完整的叙述完,“目前的很多证据都对他不利。我以律师的身份去监狱见他,但是他过于激动,无法交谈。”   蝶语抓住他的手臂,打断他的话,“让我去见他吧,他现在一定很害怕。濯玚会害怕的。”   “蝶语。”闵浩忠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蝶语仓促的笑一下,“你不知道吗,他每个晚上都会害怕,他不喜欢陌生的地方。”她依旧在笑,不过声音有点哽咽,“他每次都求我不要走,我却总是毫不犹豫的离开,我真的很坏……”   “蝶语,”闵浩忠的声音一贯的沉静,“现在你不能去看他。要等待审批。我已经向法院提交了濯玚的状况,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批的,相信我。”   蝶语不迭的点头,笑着,点落串串的泪,“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连海生都能找到,也一定会救出濯玚的。”   闵浩忠想起他曾经对蝶语说的那些残忍的话,内心淡淡的酸涩。   他扶了扶眼镜。   “还有濯玚的父母,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家族,一定会救出濯玚的对吧……”蝶语咬住嘴唇。   闵浩忠没有回答。他是律师,他相信证据。   无知而强大的濯玚是有能力做到的,毁掉这栋楼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小的人呢?他看着蝶语笃定的脸,无法理解她那颗笃定的心。她,凭什么,那么相信濯玚?   至于濯玚的父母,他们早已回去盛世,重主大局了。   **********   蝶语表现的非常好。很努力的平静心情,很平静的等待。   她的思绪变得异常简洁,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胡思乱想。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专注,并且明确。   这令她看上去成熟、充满力量。   她感觉到内心的这份力量,足以支撑她。等待濯玚回来。这种等待的感觉就像濯玚留在她肩头上的伤,隐隐的,酸涩却沉静。   她跟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事实证明,你的命很贱,你是可以承受的。   所以就承受着吧。      一周后,蝶语等到法院的传令,可以入监探望濯玚。   她隔着一层玻璃,看到了她的小狗。   他身上很多伤痕,额头结了一大片疤。眼神闪烁,充满不安全感,看到她,迅速的扑上来,扑在玻璃上大叫。隔音玻璃阻隔一切声响,蝶语看到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惶恐失措,并且试图反抗。   蝶语异常镇定,指指旁边的电话。他却只顾哭叫,毫无反应。   两位持枪刑警,把他按到座位上,抓起电话放在他耳朵上。   “濯玚。”她干干净净的声音传到他耳中,“濯玚。”   “蝶语,带我走吧,带我走!”他在彼端大哭,眼泪鼻涕模糊了面孔,“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蝶语一只手揪在心口,狠狠的抓着,声音却很坚定、甚至是异常平静,“濯玚,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濯玚忽然安静下来,目光直直的看着她,“你真的相信我?”   蝶语点头,有一滴泪从眼里崩落,只有一滴。蝶语咬住唇,点头。   濯玚的眼泪便大朵大朵的往下落,他忽然嚎啕,“你撒谎!你骗我!你明明走了,你根本不在乎我!”   蝶语的指甲攥进了手心,她迅速摇头,“濯玚,是我错了。”她举起左手,挤出一个笑容,“你看,你送我的戒指,还戴在这里。我是你的,濯玚,我是只属于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你。”   濯玚的眼泪静寂的流着。“你骗人……”   蝶语的手贴在玻璃上,笑得明艳动人,“我是你老婆啊,你连老婆也不相信了?”   濯玚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蝶语便开始背诵在她心里反复几百遍的话,“濯玚,你要听话,要忍耐,闵浩忠会来看你,你要跟他讲真话,一定要讲,讲得清清楚楚,这样才可以帮到你,知不知道?我等着你,我在家等着你……”   濯玚似乎并未在听,他只是看着她,不停的哭。   身后有警官走进来,他重重的瑟缩一下。   “时间到了!”   蝶语大喊,“濯玚,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   濯玚被从座位上拉起,他条件反射一般抓着电话大喊,“蝶语,我想你!我想你!带我走!这里都是魔鬼!他们……”   濯玚没有把话说完,就被拖走,他看上去很脆弱,所有的挣扎都有气无力。   电话筒被甩在空中,拖着电话线沉重的摇摆。警官走进来,把它放回原位,然后走出去。   那个寂寞得令人发慌的空间,重新空白一片。      蝶语走出监狱大门,双脚一软,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濯玚没有说完的话,她在他被拖走的时候却看到了,衣服下面层层的新鲜的伤痕。   他一定挨打了,他一定会反抗,他一定被更残忍的对待……监狱那种地方,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和濯玚关在一起的,一定是些穷凶极恶的人,他们会发现濯玚的不正常,他们会更凶暴的对待他……   蝶语的心痛得她喘不过气,她用力捶打,胸前早已被捏出一片淤青,却依旧无法令自己停下歇斯底里的哭泣。   这是她应得的痛。这是她活该要受的罪。   宫发臣不爱她,是他的幸运。因为所有爱她的人都要遭遇不测。爸爸死了,妈妈死了,海生也死了,濯玚在受罪。   可怜的濯玚,单纯的濯玚,从小就被厌弃的濯玚,永远长不大的濯玚,总是用自大残暴掩饰自卑脆弱的濯玚,坦率的爱着她的濯玚……他甚至不能适应这个正常的人类社会,他怎么能在监狱里呆着?      她凭什么呢?浑身上下也找不到可爱的地方。她才是最应该去死的吧,竟然苟活到现在。   你不应该割手腕,这么矫情的自杀怎么适合你呢?你应该直接从63层跳下来,你应该跌成烂泥然后被狗吃掉。   蝶语无法控制的哽咽,“让我去受罪吧,让我代替他……”      闵浩忠倚在车门上,一双眼睛冷淡的看着。一直看着。   他很想走上去扶起她。可是他迈不动步子。      若是今生,有一个女人,这样为你哭泣;坐监,也许值得一试。   她应该是爱濯玚的。   那个小子,到底得到了她的心。   只可惜,他看不到。如果看到了,嘴巴一定裂到太平洋去了。   **********      蝶语说,“我们要快点救他出来,你知道的,监狱里的那些坏人,睡到半夜也要起来打人的!”   蝶语说,“闵浩忠,我们怎么忘了,精神有问题的病人是没有刑事责任的,濯玚不必坐牢的。”      闵浩忠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但还是选择回答,“政府正在修改刑法,已经对精神病人的刑事责任做出新的修改。”   “为什么要修改?”她的眼神很空。   “宪法规定。”   “是谁,谁要修改?”   “郑议员。”   “郑议员?”哦,郑宁宁的父亲,国会议员。蝶语的神色有些恍惚,“是哦,没错,仅仅因为无知,伤害了别人却不必负任何责任,的确很不公正,很不公正……那受害者就太无辜了,”眼泪空洞洞的落下来。   她要为郑议员开脱,因为这样就可以安慰自己,他不是针对濯玚,不是要对付濯玚,只是那条刑法真的需要修改。   于是她很快笑起来,“可是,可是,濯玚不是精神病者啊,他只是个孩子,他心理年龄只有十岁,怎么可以怀疑心智不成熟的人呢?”   “濯玚是盛世总编程师的事,已经被法院得知。”   蝶语的视线直直的,她惶惶的笑一下,“就算濯玚是个编程天才,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可以乱下结论吗?”   “蝶语,”他依旧静静的说,“宫发臣已经向法庭提交了那把濯玚自制的枪,也有人出庭作证濯玚曾在华士豪廷拿枪威胁宫发臣。”   蝶语站起来,摇摇欲坠,她愤怒的有气无力的吼,“闵浩忠,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的沉默。厚重的像西伯利亚的雪。   “你总是毫无内疚的打破别人的所有希望!”      “对不起,我是个律师,律师只相信事实和证据。”他顿了一下,“宫发臣的背景太强大了,我也无力入手,并且……濯玚的母亲没有任何表示。”   他静静看着蝶语。看着她苍白的脸。   他们都知道,他已经把一切都说的很清楚了,那么清楚。   蝶语听明白了。   她对他点点头,“闵浩忠,你应该早点这样说。我不应该成为这件事的阻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可以救他。濯玚本来就是无辜的。”   “即使是我,也无法完全相信他是无辜的。蝶语,我告诉过你,濯玚并非善类。”   “嗯,”她点头,“你也告诉过我,他会对他喜欢的人好。濯玚不仅喜欢我,并且爱我。虽然——我配不上这些爱,但我相信这些爱。”   她说完就走了。   ********** **********   ……   ……   ……   濯玚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来恢复。   大多数时间里,张医生陪着他。有时候,他不得不同意他们把自己捆起来。即使是这样,他依旧常常歇斯底里的挣扎,然后把自己弄的满身是伤。在梦里,他总是要挨打。监狱生活结束了,但是却在梦里继续延续。   那些人嘲笑他,当他们发现他的不同时,便开始暴打他。并以此为乐趣。有时候他睡到半夜,忽然被打醒,他们剥光他的衣服,抽他一顿,然后把尿撒到他身上。他们说,老天真他妈不公平,连傻子都做了少爷,并且还杀了人。   梦里他们依旧这样折磨他。他抱紧自己的头,眼泪浸疼了伤口。当他终于发现自己越反抗越挨打时,他便放弃了反抗。   他心里什么也没想。只记得蝶语的话,我相信你,我等着你。      那个女人又一次骗了他。      当宫发臣宣布撤销对他的诉讼,濯玚看到他脸上那一点微笑。   他对媒体说,“他毕竟是弱者。我要宽恕他,这样才能拯救他。”   这句话一时间成为各大报纸的头刊,“宽恕才可拯救”成为他竞选副市长的宣传语。      当他成功当选的时候,濯玚的身体也彻底复原了。   闵浩忠对他说,“恭喜你回来,濯玚。”声音很清淡。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 **********      蝶语说,“我不是战地记者!”   男孩拉着她笑,“那有什么关系,你只管拍就行了,还有比战争更好的题材吗?我们应该让全世界的人看到,和平年代里的战争是什么样子——难道你怕死?”   蝶语笑,点点头,“有点怕。”   男孩也笑,“其实我也怕。但是恐惧的根本目的是勇敢。”   蝶语听着他没有逻辑的话。   男孩笑着补充道,“就像战争的根本目的是和平一样。”   蝶语看着他的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孩兴味地,“在哪里?”   蝶语懵,“呵呵,我随便说说的。”   男孩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捞,“真是,这种话也随便说,你一定是个很滥情的女人吧?”   “啊?”蝶语尴尬。   咔嚓一声,她的尴尬被对方定格成画。      她只是带着护照跑去机场,说,能不能买一张最快起飞的机票,到哪里都行。   售票小姐说,有。   她拿着票,登机,落座,睡觉。浑浑噩噩的一个长梦。一觉醒来,空姐说,小姐,飞机到达巴勒斯坦了。   她走出机场,站在街头,忽然被涌至的人群冲走,她背着一个背包踉踉跄跄,在她跌倒之前,一个男孩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大叫,“快跑啊,以军来了!”   于是蝶语便跟着拼命的跑。   她跑着跑着,忽然听到一声枪响,然后她竟然轻松起来。   那时候她想,人生真奇妙。      男孩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痕,一条一条。那里的皮肤异常的薄,薄的像透明的糯米糍粑,包裹几根明晰的血管。   蝶语抽出自己的手,傻呵呵的笑笑。   男孩也笑,“你热衷自杀?”   蝶语咬了一口有些发硬的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就是问问,你知道的,记者对什么都好奇。”   “那也不用揭人家伤疤吧。”蝶语瞟他一眼。   “我都救了你一命,你让我采访一下当做报答不算过分吧?”   蝶语气,拧着眉头看他,“报答?你怎么不指望我以身相许呢?”   男孩揶揄的笑起来,“那敢情好,这年头娶老婆多难啊。”   老婆。老婆。   蝶语便想起濯玚了。   几天前她打越洋电话给思思了。思思一惊一乍的跟她描述濯玚、宫发臣、盛世……然后问她,蝶语你在哪呢,我怎么听着电话里乱糟糟的。   蝶语说我挺好的,瞎忙。   你忙什么啊?   啊?就忙些没心没肺的事。      “是为了他割的吗?”男孩问。   蝶语抬头,嘴巴停下咀嚼,“他是谁啊?”   男孩瞟了一眼她的手腕,“你现在心里想得那个人啊。”   “不是!”蝶语杏眼怒睁,好像有意要诋毁自己似的,“我为一个男人自杀了很多次,但是现在我爱的是另一个男人!怎么样,我就是这么滥情,你咬我啊?!”   男孩被她一吼,有点委屈起来,“我不就是好奇吗,那么凶,至于嘛。”   转身离开小房间,回来的时候却端了一碗方便面,笑嘻嘻的,“哎呀,是辣牛肉味的,最后一碗。”   蝶语把干面包一扔,夺过碗就吃起来。   男孩笑着,“本来就是给你的,抢什么啊。”   辣椒味一刺激,蝶语的胃口也出奇的好。   “说说,你现在心里爱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男孩的表情几近谄媚。   蝶语便开始回忆,表情却是无限幸福,“他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不过我还是爱上他,没想到我却因此而真正长大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法在一起。”话锋一转,“不过,我也爱过一个很完美的男人,为了他自杀很多次,因为他不爱我。我这样的人,完全自作自受。”   说完,一笑,又自顾自吃起来。出溜出溜的吃。   吃着吃着,忽然听到男孩说,“其实罗密欧爱上朱丽叶之前,疯狂的暗恋着一个另一个女孩罗莎琳。不过罗莎琳拒绝了他。罗密欧很痛苦,他为了见罗莎琳而混入仇家凯普莱特家的舞会。谁知在派对上第一次见到了凯普莱特的女儿茱丽叶,对她一见钟情,上演了一场伟大凄楚的爱情。”   蝶语抬起头来,看着他。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继续说,“没有人怪罗密欧滥情,反而认为他是情圣。每一次他都爱的深刻入骨,直到他找到灵魂里相属的那个人,他愿意为那个人付出生命。并且最终也做到了。”   蝶语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在汤面里,她笑笑,“呵呵,真的够辣啊。”   男孩递上纸巾,“可别把眼泪掉进饭碗里,眼泪里有毒素,你这不是变相自杀吗?”   蝶语笑。   吃完面问他,“明天我们做什么啊?”   “明天我要运救助物资,你就在家里等着,物资到了,你就负责把他们发给孩子们吧。”   “嗯。”蝶语点头,又笑,“家?你把这里当家?”   “哥哥我四处为家。”男孩得意洋洋。   蝶语一筷子敲到他头上,“没大没小!”   男孩夸张的叫疼。然后又悄悄靠上来。   “哎,姐,”这小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你相机里的那对裸 男女是谁啊?”   “什么裸 男女?”   “就是站在一土丘上的那张,满天星星那张。那样的身材,”男孩的眼神上下一转,“应该不是你吧?”   “谁让你乱翻我东西!”蝶语起身就追着打。   乱哄哄的。挺快乐。      生命里人来人往,爱爱恨恨,喧喧闹闹,到最后,还是一个人。   蝶语告诉自己,一个人,才是生活的真谛。   并非孤绝的单身只影的一个人,而是灵魂里感情上真正独立的一个人,无论被多少人包围,也无论被多少人隔绝,都是一个人。这才是人类真正应该有的生活状态。   ********** **********      和男孩似乎从一开始就很熟,男孩也从一开始就姐、姐的叫。仿佛认识了很多年似的。男孩叫张梓锋。新闻系毕业的。跑来战区,做很多反战工作,也帮助战区儿童。蝶语嘲弄他的名字,从此疯子疯子的叫。   蝶语也努力参与,给当地的孩子分发救助物资,给他们拍照。有时候也跟着锋子一起潜入游行队伍中,拍下一些激烈的冲突现况。   有时候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去,蝶语吓得心脏都不跳了。发誓下次不要来。然而还是一次次的来。   没办法。她上了贼船。而且正义感和同情心泛滥。   再次被锋子嘲笑为“超级滥情的女人”。   有时候物资紧缺的厉害,而空运忽然中断,那些孩子饿的哭泣,然后饿得沉默。她想尽办法把所有能吃得东西都做成饭,喂他们,后来她自己也饿。   于是开始想念城市,想念城市里喧闹馨香的菜馆。   她叹息,到底不是个足够伟大的人。      蝶语累的够呛。饿的腹部疼痛。连喘气都艰难。已经持续了几天,她今天的状态非常不好。   结束工作后,坐在低矮的庭院里等锋子回来。她饿了,非常想吃东西。   有军靴的声音传来。她不知道是敌是友,撒腿就往房子里跑。   “蝶语!”她听到一声吼。   停住了脚步。   感觉两腿一热。低头一看,两裤管血。   她抬头看见了宫发臣,又低头看看自己裤子上的鲜红,人便软了下去。      周蝶语还是晕血。   ********** **********      他从蝶语消失那天开始找。三个月后终于找到。   还是凭着在新闻导读上报道巴以冲突的一张图片。蝶语在给几个小孩子拍照。   他找到报社,便查到了图片的来源,是一个叫张梓锋的志愿者拍摄的。   他考虑了很久才搭乘飞机过来。也曾一度担忧自己会莫名其妙被一个子弹打中。   然后他还是来了,并且见到了她。   她穿着土得不能再土的衣服,脸上花里胡哨的灰尘,并且见到他就立刻晕了过去。      他联系到大使馆,派车把蝶语运往市区医院。   蝶语的唇起了皮,并且很苍白。   他把她抱在怀里,隐隐的担忧着。      那天她跑来跟他谈判。求他放了濯玚。   他简直不能相信她竟然要求他放了几乎要杀了他的那个人。   他知道就是濯玚,虽然醉了,但是他觉得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就是濯玚。   然而蝶语却铮铮的相信着那个傻瓜,绝不可能杀他。   于是他给了她一巴掌。他无法容忍她那么坚决的替另一个男人辩护,尤其是在他面前。   从前,蝶语的那些辩护和坚定的相信是属于他宫发臣的。   无论他做了什么,蝶语都坚定不移的相信他。   现在,她似乎是把爱都给了濯玚。   所以他忍无可忍的甩了她一巴掌,甩得她嘴角出血。   蝶语腾地跪下来,哭的稀里哗啦,断断续续的讲着濯玚在监狱里受的罪。   宫发臣听着心里酸涩。   这个傻女人,她难道不知道她越求他,他就越生气吗?   他要让濯玚死在监狱里。      她说,她会离开的。她不会再出现。只要他可以救濯玚,她愿意消失在天涯海角。她说,她已经求过濯玚的母亲了,林雅茹答应只要她消失,她就能保她的儿子出来。   宫发臣从她的话里听出很多问题。   然后他冷冷的对她说,“我要你留下来,一辈子呆在我身边做个情妇!”   蝶语忙点头,说好。   宫发臣私下与林雅茹以盛世30%的股份达成协议,然后他对法庭宣布撤销诉讼。并且想办法解决那个可怜的代理司机的后事。一切打点的妥妥当当。周蝶语却忽然消失了。   他发誓一定要抓她回来。这个小骗子!   宫发臣觉得好玩,简直超过以往他们所有的游戏,令他觉得刺激,令他觉得紧张,令他充满斗志并且心痛无比。   他没有任何损失。他甚至成功的借助这一事件,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地位,以及财富。   福祸相倚,果然出奇的正确。   为了成功,他可以小小牺牲一些。即使是一线机会,他咬住就不会松口。他相信是濯玚自己,为他制造了这个机会。      医生走出来,要他填写一些表格。   然后断断续续的埋怨。   宫发臣听不懂阿拉伯语,大使馆的一位工作人员用英语为他做了翻译。   意思是说,还好,胎儿保住了。世界上只有你们中国实行计划生育,但是这不能成为堕胎的理由。   宫发臣没听明白。   于是医生严肃的说了几句。就转身离开。   翻译人员说,那位小姐因为堕胎而导致子宫壁过薄,不知道这一胎能不能保住。   于是宫发臣便想起几年前蝶语大闹婚礼前的那个夜晚。   她问他,她想要个他的孩子可不可以。   宫发臣那时候一心事业,并且对爱依旧处在厌恶之中,于是冷冷的说,他不想要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并且甩门离开。   那时候,蝶语也就二十岁不到。   也是唯一一次跟他提起孩子这个话题。   那时候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他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于是跑去病房,护士拦不住,只好放他进来,于是把他当做过于兴奋的父亲。   蝶语正在做B超,看着画面里跳动的黑点点,一脸幸福的表情。   “孩子的爸爸是谁?”他淡淡问。然后又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蝶语的视线没有一秒钟离开过那个跳动的小生命,听到有人问,也没去想是谁,脱口而出,“谁管那个?”她是笑着说的。   说完了,才想起抬头看一眼。立刻停住了笑容,“对不起,我只是……太开心了。”觉得自己不够诚意,于是又补充一句,兴高采烈的,“知道吗,以前医生告诉我说,我一辈子都没可能当妈妈了。”   护士说了句什么。蝶语没听懂。   两个女人比比划划,蝶语终于明白她问她要不要拍张照片留念。   Yes yes 。蝶语点头。   宫发臣便把窜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蝶语便小心翼翼的捧着照片,笑得像一朵花,她对宫发臣说,“你带我回去吧,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要吃好喝好睡好。”   宫发臣看着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好像把之前那种种的矛盾冲突立马全部忘却了。现在她终于为自己全部浓烈奔放的爱找到一个最好的放置对象,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不会拒绝她的爱,也不会反对她的爱。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出来阻挠她爱她的孩子。   于是她又一次把所有爱给了这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其他人、其他事甚至不能有幸出现在她眼里了。   蝶语便是这样,从不吝啬,每一次付出都是全心全意全部。曾经那个接受的对象是他,后来,也许是濯玚吗?   但现在,他们都被她抛弃了。她要自己的孩子。其他人变得什么也不是。   她抚着肚子,一脸甜蜜,“宝贝小狗儿,妈妈带你回祖国。”   她怎么敢这么自信,他一定会带她回去?!   不过宫发臣还是带她回去了。   在飞机上他问她,“你堕过胎?”   蝶语正在喝牛奶。她停下来,看着他,然后点头。很坦荡很平静的表情。   “是我的?”   “嗯。”   蝶语继续咕咚咕咚的喝牛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不想要的。所以我去堕胎了。手术做的不太好。”   她忽然转头看着窗外大朵大朵的云,白白的,“哎呀,宝贝小狗儿,你快看呢,那些云真好看。”又转头对宫发臣说,“王后看到白雪然后生下白雪公主,我看到白云,你说会生下什么?”   宫发臣看着她自得自乐的样子,她大概已经全不在乎了,所以这么快乐。她一向擅长苦中作乐,也擅长忘记。她在众多苦难中学会了这项本领。   只是被她抛弃的人,没有她恢复的这么快罢了。   他摇摇头。   “是小狗儿啊。”她得意的笑,“因为白云苍狗。”   宫发臣也苦笑了下。      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二十岁的周蝶语,轻声问他的那句话:我可以要一个你的孩子吗?   那时候他甚至不愿意多花一分钟去猜测一下她这样问的目的。   她该是多么的紧张和忐忑。   他却冷冷的给出一句残忍的话。   他想象她一个人寻找手术的地方,想象她的失望和绝望,想象她躺在手术台上的痛苦。想象医生告诉她说,手术不是很好,你可能永远无法再做妈妈了。   她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顾海生陪着她。   她一个字也没跟他提过。   即使现在,她也没有一句责怪。   她说,那是她自己的问题。      宫发臣的左眼忽然流下一滴泪。烫烫的。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哭泣。    二十三:意外成名      我想我的人生终于出现转折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事终于发生在我周蝶语身上了:我终于要有一个家人,一个真真正正与我血脉相连的家人,一个永远无法与我撇开关系的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孤单。   周蝶语是多么的孤单。因为孤单,她不得不用力的去爱。   然而无论你去爱谁,总是担忧着,有一天他会离开。   现在这个躲在我身体里的小家伙,即使有一天他长大了,也离开我,但是我会知道,他无法抛弃我。   因为血缘是无法抛弃的。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因为爸爸妈妈并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他们的血还在我身体里流动。   周蝶语,从来就没有孤单过。   ********** **********   宫发臣新置了一套地处幽僻的别墅。   蝶语拒绝住进去。并且把那套小公寓的钥匙一并还给了他。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就像第一次的见面,海洋馆里那一小束阳光。她看上去像那时候一样,乐观,朝气,无惧,无畏——像正被谁深爱着。   宫发臣也无法提出更多的要求。   医生交代了,不能给她任何压力,她的胎儿并不稳定。   他不知道她从二十岁开始就承受着痛彻心扉的巨大遗憾,虽然他认为她不适合家庭,然而那却是蝶语最渴望拥有的。   他没有胆量说,蝶语,我已经放过濯玚,按照约定,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当一个称职的情妇。   他也没有胆量说,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人,你其实才是唯一。   他更加没有胆量说,蝶语,我其实很爱你。      不管这爱是怎样的,自私也好,自负也好,它是爱。   但他无法再逼迫她,如果失去这个孩子,蝶语会彻底崩溃。   毁掉一束阳光,也许证明了一个男人的伟大。然而现在的宫发臣却被更为巨大的内疚充斥了。   在他名利双收、满足感到达顶峰的时候,内疚证明着他仍存的人类灵魂里的脆弱,内疚也最有力量的击倒了他。      一个男人,当他真正得知自己欠一个女人太多的时候,他会被内疚湮没。这种内疚会超越他的爱恨,使他重新开启男性原始的怜悯与反省,并且使他愿意做一切来补偿她。   男人一生中这样的反省机会只有一次。并且过时不候。   因为他会渐渐了解自己的这种弱点,并且发觉情感冲动下不理智的后果。他会渐渐摒弃这种内疚。这是男人的秉性。   所以,若女人有幸遇到这种机会,绝不该错失。      周蝶语绝不是个精明的女人。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扮猪吃老虎”这种词汇,那么周蝶语属于“纸老虎”系列。   她虽然嘴上对宫发臣诸多怨言,然而她也始终相信那些痛苦最终是她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她付出了情爱,他也给出了宠爱。宫发臣不欠她任何。   所以当宫发臣问道,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笑着,随意冒出了一句,“我什么也不想要。实在内疚的话,就欠我这一次,你要永远都记着你欠我一次。”   他欠她一次。      蝶语绝没有料到她的这句话实实在在的于一个恰当的时机撞到宫发臣心里。   这一句话的杀伤力正如宫发臣的那一句,以后你生命中所有的此刻,都要记起我。   蝶语每次做 爱,的确无法完全不去想起那句话,进而想起他。   而宫发臣却因为欠了这一次,从此无法在蝶语面前抬起头来。   那种顶峰时刻的内疚,在以后的日子里,或浓烈,或转淡,但从未忘却,持续一生。      原谅别人的人,总是比被原谅的那个人强大。   这是真理。   蝶语很幸运的碰触了真理。   因为那一刻,充盈的母爱令她一往无前。   前提条件是,宫发臣的确是个值得爱的好男人——如果你不指望跟他天长地久的话。   ********** **********      蝶语住进了汤近辉家里。   海生以前拿他当哥,蝶语也没把他当外人过。于是住的轻松自在。汤嫂是个娇甜有点小心计的女人,不过热情善良,对待蝶语也很好。   蝶语戒了烟,戒了酒,戒了拍照。   一开始胎儿状况不稳定,有时候免不了连夜往医院赶。又有时候,腿间有血丝流出,她常常吓得半夜哭起来。汤嫂便整夜的陪着她说话。蝶语也不管她累不累,只管自己舒服。   状况一大堆,然而孩子比她想象中坚强。   胎儿四个月的时候,蝶语基本上不吐了,变的爱吃爱走动。尤其爱吃辣。汤嫂说酸男辣女,应该是个女孩。汤近辉却信誓旦旦的说那么好动,一定是男孩。   太后甜甜蜜蜜的过日子。   忘了时间早晚,忘了各色人等,只一心准备小狗儿降生。   终于有一天,汤嫂忍不住了,问小狗儿爸爸是谁。   蝶语才恍然。跑去医院一番折腾。   医生说,胎儿很正常。   蝶语茫然而焦虑,“脑袋呢?”   医生比她还茫然,“大脑发育也很正常。”   蝶语吼人家,“你个傻鸟,我是说智商!”   男医生无奈的说,“目前还没办法精细到那个地步。”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给蝶语上了一堂准妈妈预备课:情绪要稳定,不要过于激动;说话要文明,不要满嘴脏话;要温柔……这些都会给孩子带来影响。   蝶语马上一脸春水向东流,无限娇媚的柔声感谢医生。   把男医生弄了个面红耳赤。      直到回到家里她才开始担忧,小狗儿的智商问题。   她希望她的小狗儿是个正常的地球人。      蝶语每天被牛奶水果老母鸡伺候着。   终于某一天在电视上看到某个男孩的身影,她一眼认出了张梓锋。他正在接受采访。   笑容一如几个月前,不过有一只手臂负伤了。   他笑着说,小意思,不出三个月就能复原。   记者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有了今天的成就最想感谢谁。   张梓锋却给出了一个很不俗的回答——至少在蝶语看来:   他说,最想感谢周蝶语小姐。他虽是战地记者,但摄影技术不够,幸而遇到同是志愿者(有些谎言的成分——蝶语暗忖)的国内摄影师周蝶语小姐,她拍出了很多珍贵的图片,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这孩子真是会说话。   蝶语听着舒服。关了电视,才想起那天走的匆忙,只把相片整理好放在桌子上,就收拾了行装走人,都没跟男孩打招呼。   不过,当汤嫂捧来一碟水果沙拉,蝶语就彻底忘记了这回事。      然而不久之后,却有人找上了门来,希望她出席为战区儿童捐款的慈善晚会。发现她有身孕后,就更加卖力的邀请。   蝶语自然不肯的。   直到说客不经意间给出了一个理由:   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为全世界儿童的幸福做出贡献。      蝶语的确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第二天当说客特意送上一件红色的抹胸长裙时,蝶语便沦陷了。   没办法,女人就是女人。无论什么时候,爱美都是第一天性。   蝶语穿上,美丽的耀眼。成熟又纯净,满含风韵。尤其隆起的肚子,让她充满母性的光辉。简直圣洁起来。   她配了一双金色人字拖鞋,镶着黑色水钻,平跟,柔软舒适。   蝶语对着镜子嘻嘻的笑起来。      她在汤嫂的陪同下,一派安详的走进会场。未期然,会场里布置的是她在战区拍摄的有关儿童的摄影作品。   那一刻她被震慑住了。   不是被自己的摄影技术,也不是被拍摄出来的作品,而是被画面里的那些孩子。   那些真实美丽的孩子,令她霎那就回忆起曾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分分秒秒。那时候她很忙,忙着拍摄忙着照顾他们,忙着参加游行,忙着反战,照片洗出来又忙着离开。她从没有仔细看过他们深藏在表情后面的神态,她以为那不过是一些生活照,远远称不上作品。   她以为只有框架好了的人物或是风景才是美丽的,直到此刻才明白,最美丽的是人类脸上真实生动的表情。   “这些孩子太可怜了。”汤嫂眼眶湿润。   蝶语却回头对她说,“嗯,是有点可怜,但是他们每天都尽量让自己过得快活一些。”   汤嫂有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蝶语微笑。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深奥的话震到了她。   谁知汤嫂一脸讶异的越过她,“蝶语,这张,也是你拍的?”   蝶语转身,跟过去,便看到了她和濯玚的裸 照。   浩瀚星宇,苍茫的像一片闪烁的海洋。一男一女置身其下,以最纯真的身体相对,颇似东方版的亚当夏娃。   双手静静交握,男人把一个吻印在女人的眼睫上,小心翼翼,静谧得像一首小夜曲。   恰到好处的黑暗遮掩了身体的隐秘部位,恰到好处的星光又清晰了男女有别的身体轮廓,那些美丽优雅的线条引导视线作神秘无穷的追逐。   画框底部的小标签上,写着:世界。      汤嫂微微歪了脑袋,说,“虽然是裸 照,但是也并不淫 荡啊,唉……”深深叹一口气,“果然艺术的世界是我不能理解的。”   蝶语则咬牙切齿,“张梓锋,别让我看见你。”   “看见我要怎样,咬我啊?”男孩嘻嘻的声音传过来。   蝶语转头,便看见他,抬手要打,又发现他仍然吊着石膏的手臂。   于是住了手。   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娇柔一笑,“嗯,人模狗样的。”   锋子也笑,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蝶语捏住他的脸,“没大没小。”   锋子不顾场合的大叫,“别捏了,蝶语,疼!”   蝶语笑着,松了手,“不是一直叫姐吗,怎么改口了?”   锋子揉揉脸,嘻嘻笑,“你还不是一样,没通知我一声,肚子就大了。原来你当初是带球跑啊。”   蝶语柔柔的笑着,也不计较,视线在那些黑白的作品间游走,“锋子,认识你真好。”   锋子看着她,“很感激吧?”   蝶语点头。   “那要不要以身相许?”男孩的笑容依旧灿烂。   蝶语轻拍他的脸,像拍一只小狗,“如果我生了女儿,就许给你了。”   男孩淡淡一笑,“蝶语,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蝶语笑。这是她问过的话。   “在哪里?”也是兴味的表情。   “蝶语,你得自己想起来。”   蝶语讶异,“我们以前真见过?”   男孩笑得像一只狐狸。   然后蝶语的压抑变的有些震惊,进而惊恐起来。她匆匆转身,分不清方向的走。   锋子转身,就看到了裸 照里的男人,衣冠楚楚,怒气冲冲的走来。   他以为他会首先挨上一拳。结果却只得到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濯玚越过他,追着蝶语去了。   ********** **********   蝶语走上阳台,然后无路可走。心急如焚。等到身后的脚步声急促的传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了。   转回身,长裙涟漪。仓促的笑一下,“嗨,濯玚。”      濯玚愤怒又暴力的冲上来,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冲上来扭断她的脖子,还是紧紧吻住她让她不能呼吸。   结果脚步生生的顿住,甚至由于过度惊讶而往后弹跳了一步。   他的视线在蝶语的脸和她隆起的肚子上逡巡,最后停在她那张因为怀孕而略略浮肿,却依旧明艳动人的双眼上。   蝶语的笑容淡淡散去。   他们的视线在这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里对持着。   蝶语心里翻腾的厉害,她不知道是因为情绪过于复杂,还是她又要开始孕吐。   她在心里翻找某句可以解释前因后果的句子。   濯玚却忽然慢慢蹭上来,又慢慢在她脚边跪下去。把脸贴在蝶语的肚子上。尔后仰起脸看着她。   “蝶语,你又撒谎了。”他的眼睛里含着泪。   忽然站起来,伸出手臂,把她困在阳台栏杆上。      蝶语在他眼里看到愤怒和寂寞,看到凶残还有痛苦。可是她已经不内疚了,她有了小狗儿,她所有的爱都有了归宿,所以她既不内疚也无惧怕。   于是伸出一只手,拍拍濯玚的脸,“我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你现在真的长大了,像盛世的总裁了。”   濯玚的眼泪落下来,“为什么要撒谎?”   蝶语捧住他的脸,微微叹一口气,因为她发现自己挺怀念这张脸的,“濯玚,你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啊。”她凑上自己的唇。   真没想到。蝶语心里想。   濯玚接收了她的吻。      “真没想到,”他忿忿的说,“我还是很爱你。”   **********   蝶语借去洗手间成功尿遁。   汤近辉家里是不能呆了。她正在发愁的时候,竟然接到了顾家长嫂的电话,她兴奋的在电话里说,在电视上看见蝶语了,然后又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蝶语幸福的说是。   然后长嫂便说,婆婆说……   蝶语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隐隐的咳嗽。便明白顾妈妈应该在旁边。   “……说什么?”   长嫂开心的笑,“婆婆说,蝶语妹妹怀孕的话应该到乡下来保胎,海边这时节凉爽,又是海鱼最肥的时候,孩子吃了会变聪明的。”   蝶语听到海鱼,忍不住咽一下口水,“那我马上去。”      蝶语坐在汤近辉新买的宝马里,一边抚着肚子,一边暗自得意,“我们家小狗儿就是块宝,天天给妈妈带来好运气。”   汤近辉看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   蝶语很快住进来。没用一天时间就和海生全家老老小小熟络了起来。海边小镇也不常见这么漂亮的孕妇,那些渔民,每次出海回来就拎几条最肥的鱼过来。   蝶语第一次准确的感觉到小狗儿踢了她一脚的时候,濯玚背着一个大包包出现在顾家门口。   顾妈妈一激动,眼泪直落。她以为是海生回来了。   濯玚不管不顾的赖在这里。照吃照喝,就是不和蝶语讲话。   蝶语也不管。也照吃照喝。   某夜,睡得迷糊中,有人贴在她背上,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放到她涨起的丰盈上。   蝶语嘤咛一声醒来。   听到濯玚异常难过的声音,“你有了宝宝就不要我了?”   蝶语暗笑。   濯玚的手却用了力。蝶语叫出声,“我没有不要你,是为了救你,所以才离开你。”   濯玚终于满意,“闵浩忠都告诉我了。”   蝶语怒,艰难的翻身,揪住他耳朵,“你都知道了,还吓我做什么。”   濯玚委委屈屈的,“不管你对我做什么,不管我对你多么生气,我就是没有办法不去爱你。蝶语你干吗要那么好?”   蝶语的手便松了。   她忽然觉得有时候艰难的境地,也能很快变得轻松自在。关键是你用了什么态度去看待、去对待。   “濯玚,你为什么那么爱我,我哪里有什么好的?”   濯玚窜上来一个狼吻,“你当然是最好的,难道你怀疑我的眼光?”   蝶语觉得全天下的恭维都要为濯玚的这一句让座。   “你跑出来打算做什么?”   濯玚安静下来,“蝶语你还要我吗?”   蝶语也安静了一会儿,“濯玚,我什么也没有,你要跟着我吗?”   “你要我吗?”   “我答应了愿意救你的人,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每次都骗我,为什么却遵守对别人说过的话?”   “因为我终于知道我爱你,濯玚。”   濯玚在黑暗中静寂的笑起来。   果然如闵浩忠所说,嘴巴裂到大西洋去了。   然后他又委屈起来,“蝶语,你也可以骗他们啊,你怎么就知道骗我?”   蝶语失笑,然后又忽然顿住,因为濯玚趴在她耳边认真说,“蝶语,我硬了,我要你。”      孕妇周蝶语没有禁得住色诱。濯玚也没有给她任何时间考虑。   濯玚小心翼翼的动作,蝶语便小心翼翼的呻吟起来。   似乎都戒 欲很久了,所以格外投入。也格外享受。      结束之后,濯玚盯着她的肚子,忧伤的说,“蝶语,他会不会……”   蝶语明白他的意思,把他搂进怀里。   “医生说他很正常,非常正常。就算他和你一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或许也会成为优秀的编程师,重要的是,他还未出生,就已经被深深爱着。”   濯玚的眼泪落在她怀里。   “蝶语,我把盛世30%的股份给了宫发臣,10%的股份给了闵律师。剩下的给了我父母。他们都是因为这个才让我活下来的,现在我有了你,终于敢抛掉那个护身符了。我可以跟你走了。你还要我吗?”   蝶语哭出声来,更加抱紧他,“嗯,我们永远在一起。”   ********** **********   事实证明,濯玚非常爱吃小狗儿的醋。   但他似乎一开始就确信小狗儿是他的孩子。毫无其他怀疑。   就像蝶语也从未问过,宫发臣的车到底是不是他炸毁的。   他们都坚定不移的相信着自己所认为的那个事实。      蝶语因为在战区拍摄的那些图片,意外的成名了。   画册、回忆录编写一遍,为小狗儿挣足了奶粉钱。   然后用小狗儿的奶粉钱为濯玚注册了一个小公司。   濯玚重新开始编程,不过依然匿名。在网上卖编程,足不出户,成为新一期响当当宅男。依旧嫉妒着小狗儿,却又比谁都更期待着小狗儿的出生。   小狗儿呢,不急不慢的长大,然后在第二年五月的末尾,“哇”一声光荣面世。   是个男孩。   濯玚抱着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顾妈妈则欣喜的接过孩子,小狗儿小狗儿亲昵的叫。   她把他当做海生的孩子,令濯玚很委屈并且很火大。   蝶语却欣慰的睡着了。      梦里一片安详。   ********* **********      小狗儿二三事      小狗儿同学大名濯越。今年三岁半。就读于剑桥双语幼儿园。   智商有点不正常,比普通儿童要高出那么一些些。   情商也有点不正常,比普通成人要成熟那么一些些。   因此,不笑的时候,常常令人觉得他心情不怎么好。   笑起来的时候,又由于长得过于可爱,而被一众亲人抢着亲亲。   他常对妈妈说的话是,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妈妈常对他说的话是,爸爸是弱者,你要永远让着他。   爸爸常对他说的话说,你不能老跟我抢妈妈。   他常对爸爸说的话是,哦,那好吧,爸爸。      小狗同学三岁零十个月交了第一任女朋友。   对方是从别处转来的小姑娘。   他们因同桌关系而日久生情。   确立关系,则是在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小狗儿同学被迫穿着妈妈送的小洋装上学。他可爱的同桌忽然捏住他的脸,大声说,“濯越,你好像洋娃娃啊,我好想要你哦。”   小狗儿同学脸红了一下,考虑了一下“我好想要你”这句话的内涵超过三秒钟,然后问,“你这是在告白吗?”   小女孩无限茫然的看着他。   然后小狗儿同学回答说,“那好吧,我答应了,但是你不能花心哦。”   小女孩继续无限茫然的看着他。   然后她便失去了她可怜的初吻。      鉴于小狗儿同学谈恋爱了,所以越来越对小狗儿这个名字不甚满意。   他担心他的小女朋友知道了会嘲笑他。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早餐时间,决定跟妈妈谈判一下。      “妈妈,你可以不要再叫我小狗儿吗?这让我非常不开心。”   “哦,那只是一个昵称而已啊,小狗儿。”   “那我可以选择换一个昵称吗,妈妈?”   “你想换什么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勉强接受宝贝儿做昵称吧。”   “呃,可,那是爸爸的昵称啊。”   “哦,”小男孩为难的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是不会抢爸爸任何东西的。”   蝶语亲了亲无比忧伤的小家伙的脑袋,“那么这样吧,只要爸爸不在场,妈妈就偷偷叫你宝贝儿好不好?”   小男孩终于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并且开开心心的吃完了米粥。   他背着小书包走出门口,回头对蝶语说,“妈妈,过马路要小心哦,不要撞车了。今天要拍出更好的照片啊。”   蝶语看着他那张可爱的小脸。   “还有,妈妈,我好爱你。”说完便飞快的跑了。   蝶语灿灿烂烂的笑起来。      儿子上学去了。等到她准备好另一份早餐,濯玚也起床了,他顶着一个鸟巢头走出来,还没刷牙就抱住蝶语狂吻了一番。   “又起晚了?”   “我写编程到三点呢。”火星人像孩子一样嘟囔着。托着她的屁股就把她完全抱了起来,尽情的亲吻。   “老婆,你好甜啊。”他一边吻一边说。   蝶语的笑容轻舞飞扬起来。      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此一叶风景便到此结束,感谢各位结伴与我同行。 暂时BYEBYE. ——涵宇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